沈太太住在亚瑟王座山北面,威尔士大街以西的一片别墅住宅区。
天气晴朗,风很大,没有雾。
楚亦暄过来敲门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条围巾,围巾的样式看上去很眼熟。郦清清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还是圣诞节的第二天,她把那个叫方曦的秘书支开之后,一大清早做贼似地从医院里偷跑出来,楚亦暄接到她之后,又去附近的商场里替她买了三四大袋用得着的东西,有高领毛衣,斗篷式宽松大衣,一顶帽子,两条羊绒围巾,不同色号的粉盒好几只,甚至还有一只遮瑕笔……正是那两条围巾中偏亮色的一条。
毛衣,大衣,围巾和帽子,她当时就穿戴在身上了,剩下的东西都还在他的公寓里,上次她去借宿的时候,第二天早上还在浴室里看到了。楚亦暄很细心,特意用了一只很好看的化妆盒给她装着。
原来这条围巾他也收起来了。
她还记得,那天在车上,她跟他说,我们现在就去登记结婚。
眼前,楚亦暄正在专心地替她摆弄围巾,他的系法是将围巾从脖子上绕一圈,再把稍长的那一段多绕一圈回来之后扎入将将围好的圈圈之中,松松拉出来,最后还不忘左右对比一眼,又把细节之处调整了一下。
他似乎很满意,退后一步看着她:“好了!”
下巴陷在软绒绒的毛线里,只觉得厚实暖和,郦清清有些不敢与他对视:“谢谢。”
楚亦暄问:“已经跟沈太太联系过了吗?”
她点头,“你呢?要出去爬山吗?还是呆在房间里做事?”
昨天在飞机上她就有注意到他随身携带了手提电脑。
“嗯,有两个视频会议要开,还有几封邮件要处理。你想去爬山吗?明天如果不下雨,我陪你去。”
郦清清粲然一笑:“好!”
楚亦暄从酒店租了车子将她送到沈太太住的别墅门口,远远看着女佣出来给她开了门,才发动车子离去。
回到酒店之后他先给叶敏信打了一个电话,国内现在正是下班时间,璃城那边应该有消息了。
“亦暄,这个案子恐怕很麻烦,捅出这件事的人很聪明,直接找了雷旭阳的母亲官菊英出面,五年前,官菊英就因为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这样违法犯罪的事,不止一次提出过上诉,甚至到处奔走求援。最近上面出了这么大的事,地方上也是人人自危,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走谁的路子都不容易。当年这个案子结得越快越滴水不漏,如今就越难想办法,在其位的人没有直接参与,就不怕被牵连,就算翻案重来,只要他们在定性环节做到了有凭有据,绝不可能在目前这个阶段为了以防万一而轻举妄动。”
叶敏信说:“当年那个想要承包林园的港商闫老板,才是这次翻案的关键人物。很明显,以检察院方面目前的进度,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接触到这个人了。”
他问:“查过那个港商的背景资料吗?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敌地旧事重提。”
“官方的说法,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半年前他查出肝癌,据说是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才专程回来找到雷旭阳的母亲把这件事说出来,希望能够借此缓解自己良心上的罪疚,不想连死都死得不安乐。”
他最后说:“这个闫老板的生意,社会关系,配偶子女,都没有什么特别吗?”又说:“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多偶然的良心发现,一定有什么人找过他。敏信,还要麻烦你派人再仔细查一查。”
叶敏信回:“好。”
挂了电话之后,楚亦暄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开始工作。
其实那天他揍殷黎霆,一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郦清清,他原本也不相信殷黎霆会在这种时候去揭露雷旭阳当年其实是被构陷获罪,当年那桩案子其实是一桩冤案。一来,他目前只怕连自顾都不暇,二来,他不会真正做出伤害郦清清的事,尤其是关系到郦冒勋。
这一点,他是早就确定了的。
所以,只有是陆昕裴。
如果他没猜错,在文战峰召开第二次股东大会之前,陆昕裴已经查到了当年楚亚贺对雷旭阳所做的事,不止佟莎丽,还有雷旭阳所犯的这桩案子的始末。否则,陆昕裴绝不可能单凭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口头约定,就在股东大会上全力支持由他暂代执行董事长。
如果陆昕裴没有其他的筹码在手,凭什么确信他在坐上了这个位置之后,一定会主动跟郦冒勋提出退婚?
他对郦清清承认过,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一般男人有的嫉妒,阴损,他都有。
那么,陆昕裴呢?
郦清清既然怀疑陆昕裴为什么会比殷黎霆早一步找到她,怀疑陆昕裴早就知道阮琴云会派人绑架她,怀疑他也许根本就是跟阮琴云串通好了,会不会一样能猜到璃城法院的人突然重审雷旭阳当年的这桩案子,很可能也跟陆昕裴有关?
如果她已经有了这个预感和怀疑,还会跟他重新开始吗?
如果她已经有了这个预感和怀疑,还会只为了保留住他手里头对殷黎霆不利的那份资料,而选择留在他身边吗?
电脑早已经启动完毕,秘书已经对他发来了视频会议链接请求,屏幕上的对话框反复提示是否允许接通,楚亦暄的心思却一时集中不起来。也许他比陆昕裴更幸运,毕竟,她曾经是那样真诚地想要跟他一起共赴一段真诚,愉快,自由,比爱情更好的婚姻。
但其实,在赢得她的心的这场角力之中,他和陆昕裴都一样,一样是输得一塌糊涂。
陆昕裴失去她,至少有一个最大的因素……乔爱诗没了,而他却是亲手把一切弄复杂了,是他自己错失了。如果他从来不曾想过要逾越,如果他从来不曾对她表露过,如果他仍然坚信爱情并没有确凿的意义……他们之间的走向,会不会不同?
又静坐了一分钟,楚亦暄终于抬手轻触了一下电脑屏幕,接受了请求,开始进入视频会议。
另一边,沈太太住的别墅里,女佣刚带着郦清清走进客厅,沈太太就迎了出来:“安娜,是不是我等的客人到了……”
她礼貌微笑:“沈太太,是我!”
沈太太一脸欣喜,走过来亲昵地挽起她的手:“接到你的电话我已经很意外了,孩子,大过年的,你特意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正说着,张婶也从楼上下来了,“郦小姐来了,太太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吩咐我多做几样好吃的。今天天气好,但是风大,你和太太到花房里去说话吧,我这就去厨房把糕点和花茶端过去。”
一间全玻璃的恒温花房,里头有各种品种的兰花,她认得出来的有玉妃、白墨、桃姬、四喜蝶、国香牡丹,都是十分难得的名品,花叶俱美,空气中流淌着馥郁的馨香。
碎金子一般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照进来,到处都是明晃晃,暖融融的。张婶摆放好糕点和茶水出去之后,沈太太连忙拉着她过去坐,一坐下来就又是给她夹糕点,又是给她倒茶,还一边给她介绍那些黄黄绿绿,糯糯酥酥的糕点是怎么做的。
郦清清很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长辈,她这样突然来访已经是冒失了,还要劳烦她这样费心招待,实在是说不过去。
大约是见她拘谨,沈太太反倒大大方方地打量起她来:“清清,我看着你怎么比上次更瘦了。”
“来,快尝尝张婶做的桂花糕,还有绿豆糕,都是现做的。还有这个小米发糕,味道可好了,张婶特意放了兰花粉,吃起来特别香。”
郦清清一时只觉得推迟不了,“谢谢沈太太。”然后就低头开始吃起来。
虽然没什么胃口,也不觉得饿,但是不得不说,张婶做出来的糕点不止好看,味道也好,甜糯相宜,十分清淡爽口。
沈太太端坐在对面注视着她,目光亲厚。
她吃了一块桂花糕,一块绿豆糕,然后就不怎么动筷子了,沈太太见她停了下来,又动手给她添茶,她立即又道谢。
其实一路上郦清清都在考虑该怎么说,实话实说,怕吓到沈太太,可是如果不照实说,她又怕沈太太不能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帮不上忙。
正犹豫着,沈太太先开口了: “清清,你这次是专程为了黎霆来的吧?”
沈太太气色很好,一张脸白里透红,肤质充盈而健康。她身上穿着一件中长的紫色缎面薄棉衣,小立领,盘花扣,门襟,袖口和下摆处都用金线绣着兰花图案,里面是一件藕色的羊绒毛衣配深灰色毛呢长裙,脚上是一双鞋口缀紫色水貂毛的浅靴。
没有珠光宝气的堆叠,亦没有锦衣裘皮的簇拥,却自有一种由内而外的雍容大方,优雅风华,如果阮琴云不说,她大概如何也看不出来沈太太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
郦清清确定沈太太不会是知道了殷黎霆的处境才会这么问,然后才说:“是为了他来的。”
“不过,可能跟您想的不一样。”
沈太太慈蔼一笑:“黎霆不肯娶阮家的姑娘,是因为他心里念着你。你呢?是因为你爸爸看不上我们家黎霆,所以才跟断了的?”
很快又说:“依我看,你们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