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亦暄一言不发地拥着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拍了拍她的背:“我说过,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
又说:“郦叔叔那边我瞒不住,只说你可能有一些事需要单独处理。”
她心里很不好过,“梅姨呢?她吓坏了吧?”
楚亦暄放开了她,退后一步看着她:“清清,盛阿姨的航班十点半落地,这件事,你准备怎么跟她说?”
郦清清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血渍已经大致擦干净了,手背上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血管此刻已经青成了一条粗线,肉鼓鼓的,很滑稽。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问:“楚亦暄,你爸爸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楚亦暄低头注视着眼前的人,她额头上有擦伤,一头及腰黑发披散着,两侧鬓发贴着脸颊垂落到了肩上,将原本就只有巴掌大小的一张脸越发遮得看不见,亮白如初雪的一张素颜,仿佛他一伸手触碰,就会匆匆从他指间化掉,不见了。
他心里一突一突的疼,实在难以想象这一夜一天,她的精神上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浩劫。
刚刚她又跟他道歉了,请他原谅她的出尔反尔。其实这一点他根本是早有预料的,即便不发生这次的意外,她多半还是会为了保全殷黎霆而答应跟陆昕裴重新开始。
他猜不出来那天夜里她跟殷黎霆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相信,第二天早上她在落地窗前跟他说协议结婚,一定跟殷黎霆目前的处境有关。
她是想让殷黎霆对她死心?
他们两个人对她来说,一个是曾经单纯美好的初恋,一个是如今越陷越深的欲罢不能,而他,也许注定只能成为她身边不远不近的一个守候。
楚亦暄很快收了心思,却是不答反问:“你相信这件事是殷黎霆做的吗?”
缓了半分钟,郦清清才抬起头来,“我不知道。”很快又问:“你爸爸有跟你说什么,对吗?”
“他想跟郦叔叔说,由他一力承担下所有违法的环节,换郦叔叔把他名下31%的郦商集团股份全部转让给我。”楚亦暄眉头浅皱:“我不同意。”
“除了主观意愿上的不认同,我也郑重劝告过我爸爸,既然这个案子已经被重新立案侦查,不管目前重审环节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都绝不是其他人为外力可以干预的,如果他这样做了,一样是妨碍司法公正,等同于错上加错。”
他轻言细语:“清清,你也认同我这样说,对吗?”
郦清清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曾律师另外还多带了两名助理,考虑到郦叔叔的身体状况,我让黄小姐和吴叔也一起跟过去了,叶敏信有个高中同学在璃城文化局,他已经请对方帮忙去打听了。眼下正是年关,真的要到最高一级的法院开庭重审,最快也应该是年后。不管那边有任何进展,曾律师都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明天是周五,如果你走得开,下午我们一起赶过去。”
她说:“好。”
之后,楚亦暄按铃叫来护士替她换了一只手重新挂上了盐水,他自己又出去外面洗干净了手帕,拎了一壶热水进来,浸湿了手帕反复给她高高肿起的左手手背做热敷,轻轻揉按。
当她和慕少祺一起站在重症监护室窗外探视陆昕裴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
郦清清隔窗远远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一时间心里头各种滋味都有。
如果那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清晨,她没有那么勇敢地挑破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没有问出那一句:“陆老师,苏郁莹说的是真的吗?”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乔爱诗不会死,他现在也不会躺在里面,郦冒勋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被传唤。
站了一会儿,慕少祺侧目看着她:“陆昕裴这是要因祸得福了?我说你当时怎么不想法子向我求救,我肯定比他能打啊,要是我也去鬼门关晃悠一趟,醒过来你是不是就该对我以身相许了?”
这种时候她哪里有心思跟他贫嘴,只管目不斜视地望着静静躺在那一堆仪器中间的人,茫茫然的整理着心里头越缠越紧的一团乱麻。
又站了一会儿,还是慕少祺先开口:“很晚了,我送你回七医院吧!待会儿陆昕裴的父母转回来见到你,免不了要有一番寒暄。”
她点了点,转身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上车之后她才说郦冒勋已经出院了,让他送她回屏山。
楚亦暄陪她挂完了一大袋盐水,看看时间差不多就赶去机场接盛茗薇了,临走之前有安排司机过来接她,但是慕少祺坚持要送她,她只好打电话给楚亦暄,让他通知司机不用过来了。
其实她是有话想要问慕少祺。
等车子开出了一段路,郦清清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问:“慕少祺,你上次给我打电话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慕少祺目光专注着眼前,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是想问殷黎霆的事?”
她不做声,他又问:“你想问什么?”
郦清清转头望着他:“你都知道什么?”
半晌儿,慕少祺才回她:“清清,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你要是心里还有陆昕裴,就放下我小姨,一心一意地跟他重新开始。上回我就跟你说了,那个姓殷的会有大麻烦,让你离他远一点。怎么,你还真对他上心了?”
见她收回了目光低着头不说话,慕少祺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又说:“之前殷黎霆收购陆风,你可以让楚亦暄找那个危机专家来帮陆昕裴,可以游说我劝我舅舅和外公不处处针对他,甚至还想买下我妈手里的股份支持他。当时殷黎霆再怎么阻击陆风,顶多是一场商战,一盘生意,你想怎么帮陆昕裴也无非就是钱的事。但是殷黎霆现在的处境,是站错了队,是官场上的事,我再说明白一点,是政治立场上的事。哪一个最后上台的人能容得下对方阵营里的残余势力?尤其这个姓殷的,据说我舅舅查了这么久都没有完全查清楚,他究竟有多少身家。”
“伍七想一个人担下所有的事,还得看上面的人瞧不瞧得上他的这点儿诚意,现在我舅舅不动他,不是动不了,而是上面的人还在平衡。清清,他不适合你,你还是趁早断了这份心思!”
她想了想,故意说:“你上次说不知道陆昕裴想了什么办法说动了你舅舅帮他对付殷黎霆,还说真正想动殷黎霆的是沈先生,现在又说这是政治上的事。就算乔队长是你舅舅,也不可能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你吧!慕少祺,你是不是也从中做了什么?”
路口的交通信号灯由红转绿,车身启动之后,慕少祺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你想套我的话?”
她又不作声了。
马路上车流如梭,远远近近的霓虹闪跳,只是那种光纵然再鲜亮再缤纷,一眼即知是死的,冷的,被禁锢的。慕少祺的车夹在明明灭灭的车灯里一路规则行进,时快时慢,也许是她的心境所致,竟然就地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恍惚,好像自己并不是坐在车里,而是乘着一叶孤舟,行行复行行,不知道将要飘向何方。
郦清清回了回神,忽然语气一软:“慕少祺,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吧,好不好?”
慕少祺半天没有说话,期间却转过头来看了她几次,大约是见她一直那样绞手坐着,又过了几分钟,他才说:“算我怕了你!但是,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这可不是多少钱能解决的事,或者我这样说,你有多少钱也填不饱上面那些人的胃口。何况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只怕他想散尽身家来自保,都未必求得到门路。”
“本来我只是好奇,我舅舅怎么会突然被陆昕裴牵着鼻子走,后来才从我表哥那里证实了,沈致远早就有意让我舅舅帮他牵制殷黎霆,我舅舅也一直对殷黎霆这个人的背景很感兴趣。你可能不知道,我外公和舅舅一向跟沈致远交好,我表哥乔晸好像很喜欢那个沈小姐,前前后后巴巴儿地追了两年多,两边的长辈也一直有意结成儿女亲家。我表哥还跟我说,我舅舅他们最近动作频繁,最快年前,官场上就会有一次大洗牌。其实这一点我早就收到风了,毕竟我平时结交的那帮纨绔子弟也不是白白结交的,有些事,上一辈的人口风紧,但是遇到特别重大的情况,多半还是会跟年轻一辈事先吹吹风,其实也是怕小辈们在关键时刻站错队,发生什么类似于交友不慎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之前就有人跟我套过近乎,说上头有人主张请我外公回来主持大局,我当时还真没当一回事。上个星期五突然惊爆出来的这个大案子,我思前想后还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所以才特地飞到阿姆斯特丹去磨了我外公两个晚上。陆昕裴以为我舅舅忌惮他查实了我舅舅外头有女人的事,其实根本不是,有没有陆昕裴拿捏他这一点,他都一样会这么做,因为时机到了。准确的说,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博弈!我没想到的是沈致远背后竟然也有人,而且跟我舅舅上面的人,是同一条线。”
说到最后,慕少祺的语气明显变了:“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殷黎霆暗中做的竟然是这等妄想翻天的事。如果不是上个星期五爆出来的这桩大案子,我还一心以为,他犯的事最多就是一个勾结行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