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迎面并肩而站,一个清俊冷逸,一个温如冠玉,如出一辙地将内心所有的暗涌都掩藏在一副不动声色的神情之下。
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楚亦暄才开口:“这么说陆先生是想做好人了?我爸爸是处心积虑,我是忘恩负义,而陆先生你就是拯救郦商于危机变故的大好人一个,如此一来,郦叔叔很可能会对你彻底改观,清清也会感激你。”他停顿了一下:“问题是事后陆先生该怎么自圆其说?为什么你不以你天价买下的这8%的股份支持郦叔叔,反而要支持我们父子?”
陆昕裴凝眸侧目:“郦董病重,清清从未涉足过商界,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坏的情况之下做出的最好打算。以郦董执掌郦商多年来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希望看到郦商经历这样严重的一场内外动荡,郦商集团是银行企业,信誉和稳定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支持你们父子能迅速平息这一场风波,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相信郦董也会赞成这种做法!与其说我是支持你们,不如说我是帮郦商!”
他面色淡漠,语气也仍然是一片清清淡淡:“事急从权,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恐怕陆先生一开始不是这样打算的吧?陆先生在查到了我爸爸对郦商的企图心之后,不惜以全副身家财产买下韶董手里8%的郦商集团股份,难道不是为了向郦叔叔表明心迹吗?前天你找过我之后,就没有挑个时间到医院里来拜访郦叔叔吗?如果郦叔叔能顺利接受你的一片诚意,而我又因为我爸爸的所作所为而被郦叔叔彻底否定,那你就只需要等着清清回心转意就可以了,不是吗?”
天花板上是医院里最常见的嵌入式吸顶灯,向四周发散着冷色白光,已经很晚了,电梯间和外面的通道上都没有往来行人经过,大约是他背后墙壁上的窗户开着,总感觉有凉风袭来。
陆昕裴一心以为他真正看中的是郦商,在眼下这个危机关机,有了他手中的8%,不管是面对文战峰,还是面对郦冒勋,他们父子二人显然都将更有胜算,所以,他一定会答应他提出的所谓交易的要求。
令他忍不住怀疑的是,陆昕裴是在刚刚见过殷黎霆之后临时改变了主意,还是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陆昕裴说:“楚公子与其怀疑我的诚意,不如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楚副总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你跟他的想法有什么出入,你们父子俩关起门来好说话,你没有坚定不移地站在楚副总那一边,无非是因为你更倾向于郦董为你铺的这条路,你相信他对你足够信任,或许你心里还念着清清的姐姐。你不希望跟郦董之间发生任何不愉快,你希望能用最名正言顺,最平稳的方式过渡,但是,楚公子就不怕因小失大吗?”
“就算你是郦董心目中属意多年的女婿人选,那也是有前提条件的。既然你始终没能说服楚副总跟你一条心,就不能怪郦董对你产生怀疑,据我所知,他个人名下的股份应该还没有转让给你吧!现在不止有一个文战峰,还有一个殷黎霆,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就不怕殷黎霆白捡了这么大的一个现成的便宜,还顺带赢得郦董的刮目相看吗?或者我这么说,在我眼里,情敌从来都只有一个,不是你,而是殷黎霆!”
他不轻不重地斜睨了陆昕裴一眼:“今天郦叔叔突然晕倒,郦商在一个下午之内遭遇了二十年来最为严重的一场名誉危机,不管这件事背后,是我爸爸和文战峰顺势联手所为,还是文战峰妄想趁机一人独大,郦商的混乱局势已成必然,殷黎霆想在这个节骨眼做什么,都只会更容易。陆先生是怕殷黎霆以一人之力成功扭转郦商如今的局面,到时候他得到了郦叔叔的认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追求清清。所以陆先生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不如调转方向来帮我和我爸爸,如果我们父子以最快最稳妥的动作掌控了郦商,一方面可以避免殷黎霆的介入,另一方面又可以坐实我和我爸爸一样,根本就是对郦商有不正当图谋,好让郦叔叔正式否定我出局。”
他特意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直接陈述:“真正促使陆先生主动提出跟我们做这场交易的最直接原因,是你可以一举两得!
陆昕裴似胸有成竹:“的确如此!即便如此,我也想不出楚公子有任何理由拒绝!”
四目相接,一场无声的对峙之间,楚亦暄脑子里已经将今天下午发生的所有事重新快速过滤了一遍。
郦冒勋因集团一众高管联合请愿而当场晕倒被一路急救送至急诊手术室的负面消息一出,本地财经频道闻风而动,记者一个小时之内已经堵到了医院门口,如果不是他提早一步跟医院方面打好招呼,只怕摄像机镜头早已经对准了清清和梅姨。
各家纸媒的公关稿也大有口径统一,究根问底之势,还有其他相关新媒体平台恶意捏造的不实信息。截止收盘前最后半小时,郦商股价的波动趋势渐显,另一方面,已经有不下三十个营业部陆续接到了各个大宗客户打过来预约大额取现的电话……他相信这些动作,楚亚贺确实也和他一样事先毫不知情,这也就是说,连楚亚贺也被文战峰摆了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真正令他无法面对的是,郦冒勋之所以会突然血压窜升,极有可能是因为楚亚贺往郦冒勋当时喝茶的茶杯里放了两粒扑尔伪麻片。
以他所熟知的感官描述词汇,根本不足以形容当他听到楚亚贺的主动坦白时的心情:“您这种行为跟蓄意谋杀有什么分别!”
楚亚贺却是不紧不慢地回应了一句:“亦暄,你现在就可以选择报警抓爸爸!”
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从那种没顶的恶劣情绪中抽脱出来的。
是他姑息了自己的父亲,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抛出佟莎丽这个名字,一开始就赤裸裸地对他提出道德上的质疑,甚至是痛心疾首的控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时时刻刻都在警惕他的行为,还有殷黎霆更是早已经掘地三尺,挖出了他当年陷害雷旭阳被判以经济诈骗罪入狱的前后经过。
如果是这样,也许他就不会铤而走险到这一步!
而楚亚贺为什么敢把这件事毫不遮掩地告诉他,就是看中了他在意郦清清,他既然真心喜欢她,想要跟她在一起,就绝对不希望他们之间因为他这个父亲的个人行为而生出变数,甚至是从此再无可能。
不久之前,他亲口对楚亚贺说过……我很喜欢清清,真心想要跟她一起生活,我不希望您和郦叔叔之间有什么裂痕,这对我和清清的婚姻关系不会有任何好处。
也许,在楚亚贺二十多年不平衡的心境之下,这个结果根本就是必然的!
是他大意了,是的他纵容,一个思想道德本身就存在严重偏颇,已经不一次将个人意志凌驾于事实,甚至是法律之上的人,做出任何出格的事都不足为奇!
偏偏,在楚亚贺眼中,这一切的出发点都跟他有关。
八年前,楚亚贺深以为雷旭阳抢了他的位置,因此而妒恨在心;直到五年前,他终于寻得了一个机会以金钱收买佟莎丽接近雷旭阳,让她破坏郦菁菁的婚姻,也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有机会重新获得失去的爱情。而如今,他回国继承郦商,他又生怕他处处被郦冒勋掣肘,不能真正的放开手脚。
郦冒勋为什么一直没有提起股份转让的事,为什么会单独跟沈先生沈太太见面?在楚亚贺看来,这些全都是郦冒勋不信任他的铁证,就连在天芙楼吃见面饭当晚,郦冒勋表现出来的谈笑如常,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还有郦清清,根本对他没有半点儿男女之情,却执意要跟他订婚,是拿他当一根救命稻草,还是一个现成的幌子?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被人利用,被人看轻!所以他更坚定必须用自己的方式谋得郦商,他要让他站在郦商最高决策人的位置,让他从心所欲地实践人生理想!所以他才会想到将药片混入茶水之中,企图诱发郦冒勋当众暴露的身体健康问题,以便顺理成章地实施接下去的计划。
也许楚亚贺唯一没料到的是,文战峰的动作竟然会快到连他都猝不及防,明明是打一局联手牌,事成之后各取所需,却没想到文战峰竟然一开场就来了个釜底抽薪。
楚亦暄记得自己曾经不止一次跟郦清清说过,他爸爸的立场并不代表他,即便是面对郦冒勋,他也有相当的自信,相信郦冒勋看中他,绝不仅仅因为他是谁的儿子,更因为他是他自己。
可是,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他的父亲已经走到了如此不可挽回的境地,于郦商,他现在根本不具备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的客观条件;于郦清清,他更加不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胜算。陆昕裴说他眼里的情敌从来只有殷黎霆一个,却没想到,这句话对于他来说同样适用。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离她的心最近的那个人,是殷黎霆。他甚至不止一次萌生了悔意,如果他没有对她表明心迹,不曾主动逾越协议关系和家人的身份,她按照原计划跟他协议结婚的可能性,应该比他等着她爱上他的概率要高出很多!
还有十天,才是他们的一月之期,殷黎霆现在出现,是她希望看到的,还是不希望看到的?
楚亦暄不禁在心里自嘲,事到如今,对于陆昕裴的提议,他好像的确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于是他主动退后了一步,再左移一步,站定在陆昕裴正对面:“但是,得到郦商容易,得到清清的心难,这个道理陆先生不会不懂。就算你我双方联手能阻止得了殷黎霆,事后我再主动退婚,清清也未必会重新选择你,陆先生,你总不至于盲目的破釜沉舟吧?”
陆昕裴嘴角晃过一抹笑意:“想必楚公子也知道最近殷黎霆遇到了一点麻烦,几个官场大佬都对他颇有微词,他就是为了挽回这些人的态度,才费尽心机地安排了这次的平潭岛之游。包下一整条海岸线,动用数架直升飞机,两艘豪华游轮,堪比半个澳门赌场的娱乐设施,数百名安保接待人员。这一次,从他殷黎霆个人腰包里掏出来的真金白银,至少在八位数。”
果然,即便有岳父和大舅子不留情面在先,殷黎霆以雷霆之势狙击在后,这两个多月,陆昕裴也绝非一动不动地甘居于被动挨打的位置。殷黎霆最近的动作他自然有关注,只是连叶敏信都不甚知这其中具体的原委,他当然更不可能把这件事直接往陆昕裴身上联系,“外人只知道前两个月陆风集团被逼得一路节节败退,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莫非陆先生根本是在韬光养晦,暗中却一心筹谋着如今这绝地一击?”
陆昕裴却是不紧不慢地说:“殷黎霆名下有一间叫留园的餐厅,大隐于市,受到城中很多政界要人的青睐,也是他网罗和结交人脉的主要场所。但其实,很可能留园的每个包厢里都装有先进的监听拍摄设备,在一帮达官显贵们自以为舒适放松的时候,在他们卸下人前的身份外衣,毫无顾忌地呼朋唤友,纵情言论,甚至是公然带着情人出双入对的时候,在他们纵情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之间……这些隐蔽的收听和监视配置,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从他们口中流露出的公私信息摄录了下来,等着事后被有心人逐条逐条过滤整合,一方面,从中探得有商业价值的信息,另一方面也将这些人庞杂的关系网,甚至是秘闻轶事一一查证……楚公子,这种情节,是不是有一点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