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冒勋住院的第五天,正是郦菁菁的生忌。一大清早,楚亦暄到家里来接她,他们从屏山出发,郦冒勋稍晚一些直接从医院出发,一起去墓地给郦菁菁过生日。
屏山跟思宁园,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着一个整个市区。其实近屏山地界靠南面就有一座大型公墓园区,但郦冒勋却选了离屏山最远,也是环境最好的一块墓地。
郦清清想过,也许郦冒勋是不忍,他如何能忍心每日来回于屏山和郦商之间,都从女儿最后的归处经过。这太残忍,对于活着和离开的人,都是一种残忍!
郦菁菁生前曾经是那样渴望离开家,亲手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尽管最后她并没有能够如愿,但是她也一定不愿意以这样冷冰冰的方式,就在距离他们这样近的地方,看着至亲的人因为她的骤然离去,因为这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黄泉永隔,日日夜夜饱受着精神上的折磨,内心无法平静。
但其实,都是一样的,不管她一个人沉睡在哪里,她永远是他们心中追悔莫及的至痛!
说起来,这也是自郦菁菁落葬那天之后,郦清清和楚亦暄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她的墓碑之前。
郦冒勋始终面带悲恸,梅姨更是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楚亦暄仍然是一副清清淡淡的神情,而她,也许只能用一句心情极为复杂来形容自己了。
盛茗薇回温哥华之前已经一个人提前来过,即便如此,到了这一天,她也一定会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和活动,静静地与自己独处一天,怀念她永远失去的女儿。
对于郦清清来说,如今她心理上最大的不适应还是在于楚亚贺,不管她跟楚亦暄是协议结婚,还是真结婚,不久的将来,她都要改口,跟楚亦暄一样叫楚亚贺“爸爸”。
她不能定义楚亚贺直接害死了郦菁菁,但是,如果没有佟莎丽的出现,郦菁菁和雷旭阳之间的结果,一定不会是当时那样。
所以,她又如何能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回城以后楚亦暄换到郦冒勋车上,郦冒勋想去一趟郦商,吴叔换过来开楚亦暄的车送他们回屏山。
当时她正在午睡,电话是楚亦暄打过来的,等她赶到医院的时候,郦冒勋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面,楚亚贺也在。
郦清清尽量什么都不联想,尽量什么都不去判断,她要听楚亦暄怎么说!
“清清,当时我在自己办公室,郦叔叔和我爸爸,还有几个董事在一起聊天,我也是接到电话才赶过去的。”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相信,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问:“刚才你有没有问过你爸爸,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问过,郦叔叔当时突然出现面色潮红,间歇性嘴角抽搐的现象,我爸爸一发现郦叔叔状态不对就立即安排结束了谈话,他是在把几个董事送出门之后回来才发现郦叔叔晕倒在沙发上的。”
“有谁能证明?你为什么不一直陪着我爸爸?”
楚亦暄看着她:“清清……”
她语气不善:“等我爸爸醒了,就知道你爸爸究竟有没有做什么了!”
缓了一会儿,楚亦暄才说:“清清,你要冷静一点!郦叔叔很有可能是突发脑疝,刚刚在救护车上,我已经做了紧急处理,主要还是颅内压增高所造成的,但绝不容忽视。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郦叔叔不让我告诉你,元旦之前郦叔叔做了最新一次听力检查,结果显示他右耳蜗短增量敏感分值正好卡在百分之六十这个分界点,弱阳性,初步怀疑存在潜伏性耳蜗病变。以我个人的临床经验,大约有一半的可能,郦叔叔脑子里的肿瘤会发展成少见的双侧性。”
郦清清立即抬眼看他:“楚亦暄,你究竟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竟然还真的有,因为她很快听见楚亦暄说:“陆昕裴前天来找过我!”
她问:“他找你做什么?”
“威胁我离开你。”
郦清清联想到苏郁莹闹跳楼的那天晚上陆昕裴打过来的那个电话,眼光投向斜对面,家属等候区的长椅上端坐着的楚亚贺,“他是不是也查到你爸爸做了什么?”
楚亦暄点头:“应该是!因为之前海城那个项目,他私下和汪部长走得很近。”
头疼,就好像有人拿了一只钉锤在她脑子里一下一下地凿。
她背靠着墙壁,只问:“这次我爸爸住院的事还能封锁得住吗?当时在场的几个董事都有谁?”
“文董,郭董,林董,韶董,还有底下几个投资公司的老总。”
她到底说了一句:“一大半都是你爸爸的人,不是吗?”
楚亦暄并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而产生任何不悦,也没有急着替楚亚贺解释:“不管事情是不是跟我爸爸有关,现在除了郦叔叔的身体,郦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状况,才是我们要高度警惕的。清清,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彼此信任!”
她想了想,还是问:“我爸爸有没有跟你提起股份转让的事?”
为什么没有?郦冒勋住院的头一天晚上明明跟她说了,在他进手术室之前会让曾律师准备好所有的文件和资料。
原定的手术日期是后天,单纯是因为日子没有到,还是因为郦冒勋其实另有打算?如果他确定要按原计划让楚亦暄以继承他名下所有股份的形式继承郦商,那他至少应该提前告诉楚亦暄这件事,不是吗?
如果今天郦冒勋的突发状况不单单是自身身体原因,而是跟楚亚贺有关,症结也一定是出在郦冒勋迟迟没有把他名下的股份转让给楚亦暄这一点上。
郦清清又问:“那份约定书,你爸爸交给我爸爸了吗?”
楚亦暄看了她一眼:“没有。”
“我问过一次,我爸爸只说没有这个必要。我也一直有从旁留心观察,郦叔叔和我爸爸之间的确是相处如常,还有那天晚上在天芙楼吃见面饭,席间也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所以我判断,当时以为郦叔叔突然提出在七医院动手术很可能是因为察觉到我爸爸做了什么而在试探我,这一点应该只是我自己多心了!”
他伸手捉住她的一双手:“清清,这个时候,我们自己先不要乱!不管你心里有什么疑问都可以直接来问我,我说过,不管我爸爸是什么想法,我的立场都不会变。从前不会,现在和以后更不会!如果说从前我对你更多的是责任,那么现在和以后,更多的……还有爱!”
郦清清仰起脸举目望着他,但其实只到这一刻她才肯承认,她根本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他,尽管她的理智和情感都更倾向于信任他,事到临头却还是做不到。
他和楚亚贺是亲父子,这种血缘关系,这种天生的连坐关系,根本不可能完全分开来思考,即便她一再说服自己,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杀人犯的下一代也有可能造福社会成为人类英雄,基因不能决定任何事。
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她还是会忍不住戒备他,分析他!
从她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郦冒勋进手术室也将近一个小时了,此时此刻,也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镇定,以不变应万变。
于是她张嘴:“好。”
但这种时候真的太考验一个人,在手术室外面等待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是煎熬,扯心的煎熬。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应该是郝主任的副手,从侧门走出来跟他们交谈,说郦冒勋的颅内压已经回稳,各项生命体征也渐渐恢复到了正常数值,接下去就要开始肿瘤切除手术,所以需要他们正式签一份手术同意书。
在医生循例宣读手术风险的时候,郦清清心里的惶恐瞬间达到了最高点,最后让她签名字的时候,她下笔极重,力透纸背,因为总感觉手里的笔会滑,捏不住,只能一再用力。
医生转身拉门走了进去,看着门缝在她对面闭合,她顿时双腿发软,只觉得站不住,只想找一个支点,楚亦暄及时走过来将她揽在胸前轻轻抱住,手心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旁边,楚亚贺和梅姨见状自然立即走开了。
两个人就这样迎面相抱,站了不多一会儿。
……“清清。”
郦清清面对着手术室的侧门而站,突然听到陆昕裴的声音,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以楚亦暄站的位置,应该早就看到了陆昕裴往这边走过来,却没有主动提醒她,而是等陆昕裴开口叫了她一声之后,才不紧不慢地放开了她。
重点是陆昕裴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郦冒勋动手术的事?还找到了这里来?
她刚一转过身来,陆昕裴同时上前牵她的手:“楚公子还打算隐瞒清清多久?”
楚亦暄却更快握住了她的手:“陆先生,该说的话我前天已经跟您说得很清楚了,您执意要这样纠缠不清,做出一些自以为是的行为,实在跟您的年龄不匹配!”
“清清是我的未婚妻,陆先生,还请您放尊重一点!”
陆昕裴不仅没有收回手,反而不甘示弱地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眼光从她面上移开,直视着楚亦暄:“郦董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你和你楚副总两个人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又说:“清清,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这种场面实在是尴尬,既尴尬又不合时宜!
郦清清说:“亦暄哥哥,楚叔叔也在,这样闹实在不好看,我到旁边跟陆老师说几句话。”
楚亦暄看了她一眼:“好!”
她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楚亚贺仍然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梅姨坐在楚亚贺后一排的椅子上,似乎时不时地在向这边张望。
“那你过去陪梅姨说说话,她估计也吓坏了。”
楚亦暄答:“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对面的封闭式窗户下面,郦清清主动问:“陆老师,你想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