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清邃走过来,目光匆匆掠过慕容靥,全无停留之意。随即,便是沉冷的盯着一边眉眼盈盈的林二公子。
女子白皙的手指暗暗握出了青色,事实上,她也只看了他一眼,便没有再看下去的勇气。
她在怨他怪他,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做出什么让两个人都难看的事。
未等霍清邃开口,她便朝林二公子道:“风口站的时间长了,有些发昏,便不陪二公子说话了,靥先行告辞。”
林二公子温和颔首,“公主请自便。”
于是她回身,目不斜视的从那深沉的玄色身边走过,隐约还看得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看着慕容靥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一个转角,林二公子摇头叹了口气,抱臂无奈道:“唉,可惜,就这么走了,我还有许多话想同公主殿下聊聊呢……”
走到慕容靥适才所站的位置,霍清邃负手而立,对着面前的无垠广漠,话音冷若冰霜,“你的话够多了。”
“是吗?”他摸了摸鼻子,眼底透过一抹冷厉,“我还嫌不够。”
如果霍清邃再晚来半刻,林二公子就会十分漫不经心的,让安逸公主这辈子都与逍遥王妃的位置绝缘。
沉寂良久,耳边只有风声啸过,终于,他听到玄衣男子叹了口气,极浅极浅的一口气。
“阿漓,你若是恨我怨我,只冲着我来便是,莫要殃及池鱼。”
阿漓,这个称呼,好久没有人叫过了。
同眼前这个人生疏到连名字都淡出对话里,到底有多久了?林漓自己都不愿意去算。
叫完他的名字,霍清邃心里却是在忐忑。
当年那个赤红双目,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拆骨,震喝着同自己割袍断义的少年,他现在都记得。记得那时林漓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决裂’两个字,曾在他与那个少年之间演绎得淋漓尽致,每想一次,都像是渡一场梦魇。
忽然,林二公子无意的轻笑了一声,反问:“呵,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恨你吗?”
在他说话之前,霍清邃是忐忑。在听到他的话之后,他偏了偏头,玄眸凝重,参杂着不解的情绪。
摇了摇扇子,林漓长出一口气,像是喟叹一般,“恨你,也要你有错值得我恨。霍盟主,你说,你有错吗?”
这句话问得恍若无心,语气是那样轻描淡写,可霍清邃听得出其中浓浓的怨恨--林漓对他的怨恨,扎根于心底,若以酒论,未必醇,却一定烈。
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霍清邃转过头去,音量很轻,语气却很重,“我错了。”
合扇敲掌的动作蓦然一停,林漓难以置信的望向他,“你……”
霍清邃依旧没有回头,他身体前倾,双臂一蜷,支在阑干之上,动作是随性的不像话,言语却是苍凉的不像话,“往日我不报仇,也拦着不让你报仇,归根结底是因为时候不到。杨狂一人做下的孽,要报我也只能朝他一人报仇,不能牵连杨氏全族。可现下……”话里带了些自嘲的意味,停顿半晌,他接着说:“呵,现下……该等不该等,这么长时间我等了,只为了等着杨奢能撑起弘农杨氏的荣耀门楣,到那时我对战杨狂便不会再有犹豫。现下……到底是不成了。”
林漓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他,眼里涌过许多情绪。
愠怒、愤恨、不解、痛苦,还有最浓厚的一样--后悔。
若是,当时他派人来时,将密牢的位置告诉他了,是不是就见不到这样苍白的他了?是不是,根本也就不用见到这个人,不用体会现在的这些情绪?
正失神时,却听他忽然说:“你去罢。”
那声音沉沉润润的,微染了些沙哑,如天音降世。
林二公子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去?去哪儿?……你准我报仇?!”
霍清邃看着远方,波澜不惊道:“答应我两件事,我就同意你去。”
他拧眉,略一想,试探问道:“保证安逸公主平安?”
他却摇了摇头,“一则,要等到杨奢成婚之后;二则,我准你杀光当日踏足瀛寰境的所有人,只是,其余无关之人,不准你动。”
很明白的话,林漓间歇的笑了两声,连他自己都说不准是在笑什么。
眸中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富贵的公子面色一凛,一扫富贵之气后,竟平添十分的凌厉森森,难以置信道:“你还是要保全杨家……你何必呢?留着杨奢,他势必与你不同戴天,到那个时候,慕容靥又岂会同你站在一处?你何必呀?”
问到最后,是近乎于绝望的求劝。
这个人,与他而言,曾是亦师亦友,亲如兄长的存在,可这么些年,他却始终不明白他。
霍清邃面不改色,只是眼神默默郑重三分,“得人恩果千年记……祖上的恩情,子孙铭记,应当应分。”
林漓再也说不出什么。
他想的这样清楚,正如历代的瀛寰盟主一样,霍家的人,为着一句恩义责任,千秋万代,无一人退却。
有些规则,你或许不认同,但永远没办法反驳,因为,对遵循着它的人而言,那叫做信仰。
终于,林二公子话锋一转,深吸一口气,对他道:“密牢的位置,我已经去信告诉独瞬了。”
霍清邃没有多说,只是点头,平淡道:“多谢。”
一旦知道了那个位置,云独瞬自然会做的让他满意。
默然半晌,似乎拿出了十成的勇气,林漓低下头,说道:“邃哥,对不住。”
霍清邃身躯一震。
真是好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他侧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淡笑道:“傻小子,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的劫数。”
不过,若是入趟雪宫,能换回一个兄弟,倒也算是好事。
林漓抬头看着他,眼里是真诚的愧疚,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道:“你的……这件事情如今知道的人不多,你有何打算?”
他道:“虽说纸包不住火,但也得尽力一试,只要楚策不说话,江湖上就不能透出半点风声。”
林漓点头,“我明白了,交给我。”
看着这小子如此郑重的模样,霍清邃忽然笑出声来,感叹道:“你这样替我办事,会给我造成,你想回来的错觉。”
“回来?”惊悚的两字,片刻默然后,独来独往的林二公子终于恢复了独善其身的客气本性,掌中扇一摇,眸色微黯,“呵,盟主弄错了罢?我从来就不是瀛寰中人,日后也不会是。”
霍盟主并未计较,坦然一笑,颔首道:“我知道。”
林漓又道:“我帮的是你,不是瀛寰盟,若要记我的恩情,你一人记就够了,不用多想。”
盟主但笑不语,回身又去看他的风景,片刻,忽然没来由的说了一句:“你这里太冷清了。”
林二公子一怔,旋即道:“仆婢万千,够数了。”
林氏血脉艰难,到了他这一代,早年也不过有两个儿子,而到了如今,整个林氏祖府里,却只剩了二公子这一个主子,外加那成千上万个仆婢,外人听来是富比石崇的典范,可林漓偶尔却也觉得万分滑稽。
见他装傻,霍盟主却不介意直接点破,“只差一个能站在你身边的人。……听安逸公主说,这一年多来石榴红常在大漠行走,你就不曾见过她?”
林漓也学他的样子往阑干上一支,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不乏酸意,“明知道她那条流水相中的是哪捧落花,你是成心寒碜我是不是?”
霍盟主冷哼一声,“你当我愿意?要不是你一根筋,非往那一棵树上吊,我犯得着吗?”
沉默半晌,林漓忽然说道:“其实,比起慕容氏的其他人来说,她……算是幸运的了。”
霍清邃没有评判他的这句话,沉吟片刻,道:“水滴石穿,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林漓却是不在意的一笑,“就算她是,我也不会放手。我不会像你,也不会像大哥。”
霍清邃黯然一笑。
少顷,他嘱咐:“空谷的事,别再跟安逸公主提起。”
林漓不出意外的翻了个白眼儿,过了好久,方才从鼻腔里逸出来一个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