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包括院政在内,互相看了一眼,大家心底明白太后的病是长年累月积劳成疾,药石与调养能缓解一时,然而病情一再反复,加之太后年岁已高,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事。
道理简单,人人都懂,却不能对皇上明言。
一番急救,太后苏醒,遣退一干人等,萧鼎留在她身边。
叱咤风云几十年,太后早已看透生死,对自己身体如何心中了然,她年少嫁于先帝侍奉左右,陪伴先帝走过血雨腥风,宫闱里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诸如此类的她看的太多。
先帝薨世,她辅佐儿子萧鼎几年,云苍根基稳健她便入了庵堂,整日拜佛诵经,登上皇权高位的人,谁人不是踩着累累白骨而上。
然而,江山稳固,造福万民福祉,福泽苍生,这是她与先帝毕生所愿,她寄予厚望在萧鼎身上,幸而萧鼎并没有令她失望。
“皇上到这里来。”
萧鼎过来陪坐在太后身边,他何尝不明白太后的病情到了哪一步,他自小对母后又爱又敬,贤良淑德宽厚仁孝,从来在他最需要帮助时,唯一不变站在身后支持他的人就是母后,成年后他选择的女子,依稀都有母后的影子,母后所具备的优点,是天下难得可贵之物。
母子两人独处,萧鼎卸下平日威严,曾经他深深伤了母后的心,这些年母后绝口不提一字,他每每见到母后,总觉得对她愧疚,如一根刺扎在心口,怎样都无法拔出更别说愈合。
“鼎儿。”她抬手抚过萧鼎额发,发丝间隐约夹杂银丝,鬓角微白,太后目光不由恍然说,“哀家记得你们兄妹在小时候,就属你的头发最黑最亮,那时你们三个一下课,就会来哀家宫中玩耍,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一转眼鼎儿的头发也染了白霜。”
萧鼎听言微微一怔,“那时儿子淘气,没少惹母后生气。”
“再淘气,哀家也觉得宝贝,你们三个都是哀家亲生骨肉,哀家全部的希望寄托。”太后轻叹,“如今,只有鼎儿你一人在哀家身边,晋阳入庵堂修行,荣陵那孩子......”
萧鼎猛的抬头,二十多年了,从那件事后,母后决口不提荣陵王一次。
荣陵王萧赫,小他两岁的弟弟,精通诗词歌赋,十六岁谱出一阙东风桃花曲,倾倒云苍众多年轻女子。
太后瞥了萧鼎一眼,对他的惊讶并不在意,这伤痛在心底盘旋,她久久压抑,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再坚强对于自己儿子的早逝,那番痛苦二十多年不曾消磨一丝一毫。
“为娘有一事相求鼎儿。”用了寻常人家的称为,那点亲切令萧鼎心底百般滋味,母后是再求他,他断然不能拒绝的。
“为了枫眠?”他出现在灵霄殿时,萧鼎深知再不能逃避某些人和事。
“将他看做萧家的人来对待,娘日子不多了,能了却一桩心事,到时能走的安心。”
萧家的人?为何母后会这么说?
“不。”萧鼎开口却是难得拂了太后的要求,“他的眼睛很像林逐汐,儿子不喜欢。”
太后好似事先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萧鼎各个方面出色无可挑剔,然而,林逐汐这三个字成了他一生的魔障。
她担忧的望着萧鼎,张张口,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您不肯说枫眠身世,儿子便不问,您其他要求儿子必然答应,唯独此事不能!”
萧鼎缓缓站起,转身离去时,只听太后低低一句。
“那孩子若在,正与枫眠同岁。”
他身子猛的一震,萧鼎没转身,定定的站在原地,语气陡然很是烦躁说,“他不是!”
重重的一句否决,敲打心口,他只觉得心口憋闷脚步不稳却急着冲出去。
雨雪的天,他咬着牙,萧鼎听见牙齿相撞发出咯吱声响,无视紧跟在身后着急的福全,他低着头只管快步前行。
那孩子若在正与枫眠同岁,可那孩子早已不在了,他一心盼望的长子,化为一滩血水......
林逐汐,你怎么能狠心到如斯地步?!那么小的孩子,你就这般容不得他来人世间吗?!
你伤了朕的心,怎么还敢有脸求朕去原谅你!?
他浑身湿透,不住颤抖,在风雪中穿行,回忆这玩意,若不去想也罢,一旦想起丁点东西,就像被抽起的丝麻,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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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云苍重臣,长子林在海是萧鼎年少的玩伴。
三月柳梢垂,人面桃花红,少年策马踏青。
只因那一眼初见,萧鼎第一次感悟到诗词所描述的美妙。
无关乎身份、无关乎尊卑,树梢间探出半边身子的少女,梳着可爱的双髻,见了他不由手忙脚乱,一个不留神从树间跌落。
萧鼎纵身上前不假思索的抱住她,怀里的人那双琥珀色眸子尤带惊慌,逐渐娇羞地弯成两轮月牙儿。
记得他第一句问的唐突,也是他那刻最想知道的。
“你叫什么名字?”
“逐汐。”她红了脸却很大胆的回答他。
林在海晚来一步,瞪着眼睛看向她,“妹妹,还不快见过淮陵王!”
萧鼎方知,林家最为宝贝的二小姐,林逐汐便是她。
若单单只是擦肩而过,或者她什么也没有对他说的快速逃开,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比如今要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