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连怕带疼,喊声大得赛猪嚎。邻居一帮野小子,挤在门外叫:“瞧呀 ,香莲裹小脚啦!”门推得哐哐响,还打外边往里扔小土块。大黑狗连蹿带跳, 朝大门吼也朝奶奶吼,拴狗的桩子硬给扯歪。地上鸡毛裹着尘土乱飞。香莲的 指甲把奶奶胳膊掐出血来。可天塌下来,奶奶也不管,两手不停,裹脚条子绕 来绕去愈绕愈短,一绕到头,就取下前襟上的针线,密密缝上百十针,拿一双 小红鞋套上。手一撩粘在脑门上的头发,脸上肉才松开,对香莲说:
“完事了,好不?”
香莲见自己一双脚,变成这丑八怪,哭得更伤心,却只有抽气吐气,声音 早使尽。奶奶叫她起身试试步子。可两脚一沾地皮,疼得一屁股蹲儿坐下起不 来。当晚两脚火烧火燎,恳求奶奶松松脚布,奶奶一听脸又板成板儿。夜里受 不住时,就拿脚架在窗台上,让夜风吹吹还好。
转天脚更疼。但不下地走,脚指头踩不断,小脚不能成型。奶奶干脆变成 城隍庙里的恶鬼,满脸杀气,操起炕扫帚,打她抽她轰她下地,求饶耍赖撒泼 ,全不顶用。只好赛瘸鸡,在院里一蹦一跳硬走,摔倒也不容她趴着歇会儿。 只觉脚指头嘎嘎断开,骨头碴子咯吱咯吱来回磨,先是扎心疼,后来不觉疼也 不觉是自己的了,可还得走。
香莲打小死爹死妈,天底下疼她的只有奶奶。奶奶一下变成这副凶相,自 己真成没着没靠孤孤零零一只小鸟。一天夜里,她翻窗逃出来,一口气硬跑到 碱河边,过不去也走不动,抱着小脚,使牙撕开裹脚布,打开看。月亮下,样 子真吓人。她把脚插在烂泥里不敢再看。天蒙蒙亮,奶奶找到她,不骂不打, 背她回去,脚布重又裹上。谁知这次挨了更凶狠的裹法,把连着小脚指头的脚 巴骨也折下去,四个卷在脚心下边的小趾头更向里压,这下裹得更窄更尖也更 疼。她只道奶奶恨她逃跑,狠心罚她,哪知这正是裹脚顶要紧的一节。脚指头 折下去只算成一半,脚巴骨折下去才算裹成。可奶奶还不称心,天天拿擀面杖 敲,疼得她叫声带着尖钻墙出去。东边一家姓温的老婆子受不住,就来骂奶奶 :
“你早干嘛去了!岁数小骨头软不裹,哪有七岁的闺女才裹脚的,叫孩子受 这么大罪!你嘛不懂,偏这么干!”
“要不是我这孙女的脚天生小,天生软,天生有个好模样,要不是不能再 等,到今儿我也下不去这手……”
“等,这就你等来的。等得肉硬骨头硬,拿擀面杖敲出样儿来?还不如拿刀 削呢!别遭罪了,没法子了,该嘛样就嘛样吧!”
奶奶心里有谱,没言声。去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脚时给香莲垫在脚下边 。一走碎碗碴就把脚硌破了。奶奶的扫帚疙瘩怎么轰,香莲也不动劲儿了。挨 打也不如扎脚疼。可破脚闷在裹脚条子里头,沤出脓来。每次换脚布,总得带 着脓血腐肉生拉硬扯下来。其实这是北方乡间裹脚的老法子。只有肉烂骨损, 才能随心所欲改模变样。
这时候,奶奶不再硬逼她下地。还招呼前后院大姑小姑们,陪她说话做伴 。一日,街北的黄家三姑娘来了。这姑娘人高马大,脚板子差不多六寸长,都 叫她“大脚姑”。她进门一瞅香莲的小脚就叫起来:
“哎——呀!打小也没见过这脚,又小,又尖,又瘦,透着灵气秀气,多爱 人呀!要是七仙姑见了,保管也得服。你奶奶真能,要不叫‘大能人’呢!”
香莲嘴一撇,眼泪早流干,只露个哭相:
“还是你娘好,不给你往紧处裹,我宁愿大脚!”
“呀呀,死丫头!还不赶紧吐唾沫,把这些混话吐净了。你要喜欢大脚,咱 俩换。叫你天天拖着我这双大脚丫子,人人看,人人笑,人人骂,嫁也嫁不出 去,即便赶明儿嫁出去,也绝不是好人家。”大脚姑说,“你没听过这支歌, 我唱给你听——裹小脚,嫁秀才,白面馒头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糟糠饽 饽就辣子。听明白了吗?”
“你没受过这罪,话好说。”
“受不就受一时,一咬牙就过去了。‘受苦一时,好看一世’嘛!等小脚裹 成,谁看谁夸,长大靠这双宝贝脚,求亲保婚少得了?保你荣华富贵,好吃好穿 的一辈子享用不尽!”
“三姑说的嘛呀!问你,打今儿,我还能跑不?”
“傻丫头!咱闺女家裹脚,为的就是不叫你跑。你瞧谁家大闺女整天在大街 上撒丫子乱跑?没裹脚的孩子不分男女,裹上脚才算女的。打今儿,你跟先前不 一样,开始出息啦!”大脚姑小眼弯成月亮,眼里却满是羡慕。
香莲给大脚姑说得云遮雾罩。虽说迷迷糊糊,倒觉得自己与先前变得两样 。嘛样,不清楚,好赛高了一截子。大了,大人了,女人了。于是打这天,再 不哭不闹,悄悄下床来,两手摸着扶着撑着炕沿、桌角、椅背、门框、缸边、 墙壁、窗台、树干、扫帚把,练走。把天大地大的疼忍在心里,嘴里绝不出半 点没出息没志气的声儿。再换裹脚条子,撕扯一块块带血挂脓的皮肉时,就仰 头瞧天,拿右手掐左手,拿牙咬嘴唇,任奶奶摆布,眉头都不皱。奶奶瞧她这 样怔了,惊讶不解,但还是不给她好脸儿,直到脓血消了,结了痂又掉了痂。
这一日,奶奶打开院门,和她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大门口。街上行人格外多 ,穿得花花绿绿,姑娘们都涂胭脂抹粉,呼噜呼噜往城那边走。原来今儿是重 阳节,九九登高日子,赶到河对面,去登玉皇阁。香莲打裹脚后,头次到大门 外边来。先前没留心过别人的脚。如今自己脚上有事,也就看别人脚了。忽然 看出,人脸不一样,小脚也不一样。人脸有丑有俊有粗有细有黑有白有精明有 憨厚有呆滞有聪慧,小脚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正有歪有平有尖有傻笨有灵巧有 死沉有轻飘。只见一个闺女,年纪跟自己不相上下,一双红缎鞋赛过一对小菱 角,活灵活现,鞋帮绣着金花,鞋尖顶着一对碧绿绒球,还拴一对小银铃铛, 一走一颠,绒球甩来甩去,铃铛叮叮当当,拿自己的脚去比,哪能比哪!她忽起 身回屋里拿出一卷裹脚条子,递给奶奶说:“裹吧,再使劲也成,我就要那样 的!”她指着走远的小闺女说。
不看她神气,谁信这小闺女会对自己这么发狠。
奶奶的老眼花花冒出泪。俩仨月来一脸凶劲立时没了。原先慈爱的样儿又 回来了。满面皱纹扭来扭去,一下搂住香莲呜呜哭出声说:
“奶奶要是心软,长大你会恨奶奶呀!”
二回怪事才开头
世上有些相对的事儿,比方好和坏、成和败、真和假、荣和辱、恩和怨、 曲和直、顺和逆、爱和仇等,看上去是死对头,所谓非好即坏非真即假非得即 失非成即败,岂不知就在这好坏、曲直、恩怨、真假之间,还藏着许许多多曲 折许许多多花样许许多多学问,要不何止那么多事缠成死硬死硬疙瘩,难解难 分?何止那么多人受骗、中计、上套,完事又那么多人再受骗、中计、上套?
单说这真假二字,其中奥妙,请来圣人,嚼烂舌头,也未必能说破。有真 必有假,有假必有真;假愈多,真愈少;真愈多,假却反而愈多!就在这真真假 假之中,打古到今,玩出过多少花儿?演过大大小小多少戏?戏接着戏,戏套着 戏,没歇过场。以假充真,是人家的高招;以假乱真,是人家的能耐;以假当 真,是您心里糊涂眼睛拙。您还别急别气,多少人一辈子拿假当真,到死没把 真的认出来,假的不就是真的吗?在真假这俩字上,老实人盯着两头,精明人在 中间折腾,还有人指它吃饭。这宫北大街上“养古斋”古玩铺佟掌柜就是一位 。这人能耐如何,暂且不论,他还是位怪人。嘛叫怪,作小说的不能说白了, 只能把事儿摆出来。叫您听其言观其行度其心,慢慢琢磨去。
一大早,佟忍安打家出来,进了铺子就把大小伙计全都打发出去,关上门 ,只留下少掌柜佟绍华和看库的小子活受。不等坐下歇歇就急着说:
“把那几幅画快挂出来!”
每逢铺子收进好货,请老掌柜过眼,都这么办。古董的真假,是绝顶秘密 ,不能走半点风出去。佟绍华是自己儿子,自然不背着。对看库的活受,绝非 信得过,而是这小子半痴半残。人近二十,模样只有十三四,身子没长成个儿 ,还歪胸脯斜肩膀,好比压瘪的纸盒子。说话赛嘴里含着热豆腐,不知大舌头 还是舌头短半截。两只眼打小没睁开过,小眼珠含在眼缝里,好赛没眼珠。还 有喘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口气总憋在嗓子眼里吱吱叫;静坐着也下气不 接上气,生下来就这德行。小名活受,大名也叫活受,爹娘没打算他活多久, 起名字都嫌费事多余。佟忍安却看上他这副没眼没嘴没气没神的样子,雇他看 库。拿死的当活的用,也拿活的当死的用。
活受开库把昨儿收进的一捆画抱来,拿竿子挑着一幅幅挂上墙。佟忍安撩 起眼皮在画上略略一扫,便说:“绍华,你先说说这几幅的成色,我听着。” 这才坐下来,喝茶。
佟绍华早憋劲要在他爹面前逞能,佟忍安嘴没闭上,他嘴就张开了:
“依我瞧,大涤子这山水轴旧倒够旧,细一瞧,不对,款软了,我疑惑是 糊弄人的玩意儿,对不?这《云罩挂月图》当然不假,可在金芥舟的画里顶头够 上中流。这边焦秉贞的四幅仕女通景和郎世宁的《白猿摘桃》,倒是稀罕货。 您瞧,一码皇绫裱。卖主说,这是当年打京城大宅门里弄出来的。这话不假, 寻常人家绝没这号东西……”
“卖主是不是问津园张霖家的后人?”
“爹怎么看出来的?上边又没落款!”佟绍华一惊。佟忍安两眼通神,每逢 过画时,都叫他这样一惊又一惊。
佟忍安没接着往下说,手一指东墙上一幅绢本的大中堂画说:
“再说说那幅……”
以往过画,他一张口,爹就摇头。今儿爹没点头也没摇头,八成自己都蒙 对了,得意起来,笑道:
“爹还要考我?谁瞧不出那是地道苏州片子,大行活。笔法倒是宋人的,可 惜熏老点儿,反透出假。这造假,比起牛凤章牛五爷还差着些火候。您瞧它成 心不落款,怕露马脚,或许想布个迷魂阵——怎么?爹,您看见嘛了?”
佟绍华见他爹已经站起来,眼珠子盯着这中堂直冒光。佟绍华知道他一认 出宝贝,眼珠就这么冒光,难道这是真货?
佟忍安叫道:“你过去看,下角枯树干上写着嘛?”他指画的手指直抖。
佟绍华上去一瞧,像踩着的鸭子,“呀”的一嗓子,跟着叫:“上边写着 ‘臣范宽制’,原来一张宋画。爹,您真神啦!这幅画买进来后,我整整瞧了三 天,也没看出这上边有字呀!您、您……”他不明白,佟忍安为嘛离画一丈远, 反而看见画上的字。
佟忍安远视眼,谁也不知,只他自己明白。他躲开这话说:
“闹嘛?叫唤嘛?我早告过你,宋人不兴在画上题字,落款不是写在石头上 ,就夹在树中间,这叫‘藏款’。这些话我都说过,你不用心,反大惊小怪问 我……”
“可咱得了张宝画呀,您知道咱统共才花几个钱——”
“嘛宝画,我还没细看,谁断定准是宋画了?”佟忍安接过话,脸一沉,扭 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活受说,“去把这中堂,大涤子那山水轴,还有金芥舟的 《云罩挂月图》,卷起来入库!”
“剩……夏……织鸡古……鹅?”活受觍着脸问。
“叽咕叽咕嘛?去!”佟忍安不耐烦说。
活受绷起舌头,把这几个字儿的边边角角咬住又说一遍:“剩、下、这、 几、幅、呢?”他指焦秉贞和郎世宁画的几幅。
“留在柜上标价卖!”佟忍安对佟绍华说,“洋人买,高高要价!”
“爹,这几幅难道不是……”
佟忍安满脸瞧不起的神气。忽然长长吐一口气,好一股寒气!禁不住自言自 语地念了天津卫流传的四句话:“海水向东流,天津不住楼,富贵无三辈,清 官不到头。”接着还是自言自语说道,“成家的成家,败家的败家。花开自谢 ,水满白干,谁也跳不出这圈儿去。唉——唉——唉——”他沉了沉,想把心 里的火气压住却压不住,刚要说话,眼角瞅见活受斜肩歪脑袋,好赛等着自己 下边的话,便轰活受快把画抱回库里,待活受前脚出去,后脚就冲到儿子面前 发火:
“嘛,这个那个的!你把真假正看倒了个儿,还叫我当着下人寒碜你。再说 ,真假能当着外人说吗?我问你,咱指嘛吃饭?你说——”
“真假。”
“这话倒对。可真假在哪儿?”
“画上呀!”
“放屁!嘛画上?在你眼里!你看不出来,画上的真假管嘛用!好东西在你眼 里废纸一张,废纸在你眼里成了宝贝!这郎世宁、焦秉贞,明摆着‘后门道儿’ ,偏当好货,反把宋人真迹当做‘苏州片子’!这宋画一张就够你吃半辈子,你 睁眼瞎!拿金元宝当狗屎往外扔!再说大涤子那轴,嘛,也假?你不知康熙二十九 年到三十一年他客居天津,住在问津园张家?那画上明明写着康熙辛未,正是康 熙三十年在张家时画的!凭着皮毛能耐,也稳能拿下来的东西,你都拿不住,还 想在古玩行里混。我把铺子交给你还不如放火烧了呢!再有三年,还不把我这身 老骨头贴进去!听着,打明儿,你卷被褥卷儿搬过来住,没我的话不准回家去, 叫活受把库里的东西折腾出来,逐件看、看、看、看、看……”说到这儿,佟 忍安上下嘴唇只在这“看”字上打转悠,好赛叫这字儿绊住了。
佟绍华见他爹眼对窗外直冒光,以为他爹又看出嘛稀世的宝贝来,就顺着 佟忍安目光瞧去,透过花格窗棂,后院里几个人正干活。
这后院,外人不知,是“养古斋”造假古董的秘密作坊。
原来佟忍安这老小子与别人不同,他干古玩行,不卖真,只卖假。所有古 玩行都是卖假也卖真。凡是逛古玩铺都是奔真的去的,还有能人专来买“漏儿 ”。佟忍安看到这层,铺子里绝不放真货,一码假的,好比诸葛亮摆空城计, 愣一兵一卒不放。古玩行干的就是以假乱真,这一招真把古玩商的诀窍玩玄了 玩绝了。只要掏钱准上当,半点便宜拿不到。他更有出奇能耐,便是造假。手 底下有专人为他造假字假画,还在铺子后院,关上门造假古董。玉器、铜器、 古钱、古扇、宣炉、牙器、砚台、瓷器、珐琅、毯子、碑帖、徽墨……他没不 知不懂不能不会的。仿古不难,乱真死难。古董的形制、材料、花纹,一个朝 代一个样,甚至一个朝代几百样,鱼龙变化无穷尽,差点道行,甭说摸门,围 墙也摸不着。更难是那股子劲儿气儿味儿神儿。比方古玩行说的“传世古”和 “出土古”。“传世古”是说一直打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人手摸来摸去,长 了就有股子光润含混的古味儿。“出土古”是说一直埋在土底下的东西,挖出 来满带着土星子和锈花,有一股子斑驳苍劲味儿。再往细说,比方出土的玉器 ,发箍、笛头、扳指儿、镯子、佩环、烟嘴这些,在地下边一埋几百上千年, 挨着随葬的铜器,日久天长铜锈浸进去生出绿斑,叫“铜浸”;死人的血透进 去生出红斑,叫“血浸”。造假怎么造出铜浸血浸来?再说东西放久,不碰也生 裂纹,过些时候再生一层裂纹罩在上边,一层一层,自然而然,硬造就假,懂 眼的就能挑出来,偏偏佟忍安全有办法。这办法,一靠阅历,二靠眼力,三靠 能耐。这叫高手高眼高招,缺一不行。假货里也有下品中品上品绝品,绝顶假 货,非得叫这里头的虫子,盯上一百零八天,心里还不嘀咕,那才行。佟忍安 干的就是这个。
他雇的伙计,跟一般古玩行不同,不教本事,只叫干活干事。那些雇来造 假古董的,对古玩更是一窍不通的穷人,跟腌鸭蛋、烧木炭差不多,叫怎么干 就怎么干。满院堆着泥坯瓦罐柴禾老根颜色药粉匣子箩筐黑煤黄泥红铁绿铜, 外人打表面绝看不出名堂。当下,吸住佟忍安眼神的地方,两个小女子在拉一 张毯子。这正是按他的法儿造旧毯子。毯子是打张家口定制的,全是蓝花黑边 ,明式的。上边抹黄酱,搭在大麻绳上,两人来回来去拉,毛儿磨烂,拿铁刷 子捣去散毛,再使布帚蘸水刷光,就旧了。拉毯子不能快,必得慢慢磨,才有 历时久远的味儿。佟忍安有意雇女人来拉,女人劲小,拉得自然慢。这俩女子 每人扯着毯子两个角,来回来去,拉得你上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