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见对方果然是自己失踪数十年的太皇叔,不禁悲从中来。在宫廷斗争的尔虞我诈之中,这个年仅十六的少年,虽然能活到现在,但精神几乎已至濒临崩溃的地步。
他自床上站了起来,流泪道:“太皇叔的话,朕是不懂。朕只知道,现在我朱家的江山正悬于一线之间,朕虽已是九五之尊,但年纪尚轻,实感势孤力薄,德不足以服众。不知太皇叔何以教朕?”
敖狂刀叹道:“你小小年纪便要独撑社稷,真是难为你了。我大明开朝以来,各代皇帝为了坐稳自己的江山,整日都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生怕有人起来造反,所以创立了锦衣卫、东厂和西厂,倚重于身边的太监。不料却使得他们势力坐大。我大明朝数代皇帝之中,有几个不是被这些阉人操纵在手中?如英宗时期王振,武宗时期的刘瑾,乃至今时之魏忠贤,哪一个不是祸乱朝政、只手遮天的宦官?”
崇祯道:“朕也早知其弊,只是如今魏贼猖狂,势力庞大,无人能制。而且他已练成了宫中秘传的‘还婴大法’,不日就要谋朝篡位,我大明百余年基业,将毁于朕手。”
敖狂刀神情一震,双目之中射出两道耀眼至极的精芒,喝道:“他已练成‘还婴大法’?”
崇祯沉吟道:“朕对武学之道一窍不通,但据手下的侍卫说,魏忠贤神功已成,他下一步定然是逼朕退位了。”
敖狂刀哼道:“老夫早有对此贼有所察觉,所以当日在麒麟镇上,老夫于‘太和楼’伏击此贼,不料误中副车,竟让他得以逃脱。想不到短短时日之间,竟让他练成了!嘿嘿,老夫倒要见识见识这种传说中的魔功究竟何等厉害!”
崇祯惊呼道:“太皇叔,你竟然敢伏击魏贼?那真是太危险了!你知不知道,连朕手下那些侍卫,人人都说自己不是魏贼的敌手。”
敖狂刀笑道:“皇上手下那些侍卫不过是一些酒囊饭袋,就是魏忠贤座下那些高手,见了你太皇叔,也是要逃之夭夭。但如今魏忠贤的‘还婴大法’已练成,连太皇叔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了。不过,有太皇叔守在这里,他是轻易伤害不了皇上的。”
崇祯失声道:“太皇叔此言当真?”
敖狂刀傲然笑道:“皇上可知太皇叔在武林中是什么样的身份?那些武林中的高手都称太皇叔为‘无上宗师’。就是当今两大世家、七大门派的掌门人也不是太皇叔的敌手。”
崇祯喜道:“原来太皇叔就是四大宗师之一,有您在朕身边,朕就高枕无忧了。”
敖狂刀正色道:“太皇叔虽自负甚高,但以一己之力,恐并非魏忠贤的对手,此事须得详细布置一番。”
崇祯笑道:“太皇叔但请放心,朕已写下诏书,命人秘密送往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及江南柳家的柳三少手里,相信他们不日就能赶至京城。”
敖狂刀神情一震,沉声喝道:“柳三少?!”
崇祯异道:“太皇叔认识此人?”
敖狂刀淡淡道:“‘刀长风,剑落日’,当今武林,只有他那一柄刀才能使老夫心动,太皇叔也是很想见一见他!”
他回首望向窗外。
夜色深沉。
柳长风,你在哪里?
得、得、得......
数十匹骏马奔驰在丛林之间,为首正是当今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
稍后半步之遥,紧跟着当今京师五城兵马总督冯俊龙与保国公朱世勋。二人皆是京师之内手握重兵的大臣。
特别是那五城兵马总督冯俊龙,直接担负着守卫京师的重任。
两位大臣当日在朝上亲眼目睹魏忠贤在谈笑之间,就出手杀了户部尚书黄大人,连当今圣上也不放在眼里,对魏忠贤早已心怀畏惧。今日清晨,魏忠贤就派人到府上约他们二人出城打猎,两人的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魏忠贤纵马率先而行,一只梅花鹿在前面约五十丈之外的林中飞奔逃窜。魏忠贤长笑一声,反手拔弓,弯如满月,“咄”一声,一箭若流星一般疾射而出,竟穿透挡在前面的一根树干,直没于那只梅花鹿的颅内。
那只梅花鹿惨嗥一声,被箭上的余劲带起,重重跌落在丈外。
几个锦衣卫立刻跑步上前,收拾猎物。
魏忠贤这时却勒马驻足下来,回首笑道:“两位大人,你们觉得本座的骑射之术怎样?”
保国公急忙赔笑道:“九千岁果然是百步穿杨,箭术超群,教世勋五体投地。”
五城兵马总督冯俊龙叹道:“当年下官率军北伐之时,麾下有一神箭手,姓帅名破天,箭术之高,号称‘军中第一神箭手’。如今下官看来,他箭术与九千岁相较,当真有一种萤火岂能与日月同辉之感。”
魏忠贤大笑道:“好,说得好!你们看一看,这一只梅花鹿,原是先帝欲猎之物,当时只是追了一阵,便被它逃入林中不见。不过本座若想得到它时,它就一定逃不出本座的手心,你们说,是不是?”
冯、朱二人心中一凛,齐声道:“是。”
魏忠贤双目之中射出一抹森寒之至的光芒,冷冷道:“本座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能得到,正如那头小鹿,即使有一棵树挡在它的前面,最后也难免成为本座的囊中之物!”
冯、朱二人冷汗涔涔而下,连声说道:“九千岁雄才伟略,下官也是深感佩服!”
魏忠贤听罢,纵声大笑,驱马出了树林,扬起手中的马鞭,遥指远近的连山,悠然说道:“你们且看一看,摆在我们面前的山河是何等的锦绣,像不像一个很大的猎场?数千年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在这个猎场中纵横驰骋,独领风骚!”
他声音蓦地一沉,又冷硬地说道:“本座虽不喜欢别人与我作对,但对于乐意陪我打猎的人,本座是绝不会亏待于他们。来人啊,将今日猎到的山鸡野兔分予两位大人。”声音一落,立时有人将猎物送上,交予冯俊龙与朱世勋两位大臣的家奴。
冯、朱二人相视一眼,心中不觉凛然,在马上躬身道:“下官谢过九千岁的垂爱,他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忠贤哈哈笑道:“你们明白本座的心意就好!”
这时,只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骑由远而近,瞬息到了面前。马上一人翻身下马,在阿七的耳边说了半晌。阿七本来平静的脸孔也微微露出几分惊异,又走了过来,在魏忠贤坐骑旁低声说了两句。
魏忠贤双眉一蹙,自马背跃落,说道:“阿七,你叫过来吧!”
五城兵马总督冯俊龙与保国公朱世勋二人知道魏忠贤欲在此处理一些事物,事关东西两厂的机密,不便有旁人在场。二人相互一交换脸色,一齐向魏忠贤辞别道:“九千岁,我们年老体衰,不能长时待于马鞍之上,不如先行告退。”
魏忠贤点了点头道:“两位大人请便!”
冯、朱二人调转马头,率领随行家奴回城去了。
待冯俊龙等人的背影远逝,阿七将人带上,竟是西厂大档头令狐枭。令狐枭将手中的一截拐杖双手向魏忠贤奉上,魏忠贤接在手中,双手各持一端,微微用力拧了一周,那条杖竟从中分为两截,里面中空。
魏忠贤双指自一截中空的拐杖里取出一卷黄绸,轻轻地展开,半晌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
令狐枭道:“我们西厂潜伏在宫中的兄弟,无意之中自酒醉的侍卫中套出一个消息,说皇上近日来有所行动,竟暗中派人持密诏前往江南柳家及七大门派。他只知道前往嵩山一路的使者是一位远行游学的落泊老秀才,而皇上的密诏便在那老秀才手中的那一条拐杖之中,属下得知这一消息,带人连夜出城,终于在百里之外将那人截住。”
魏忠贤狞笑道:“崇祯小儿,本座当真是小觑于你了。”
令狐枭恭声道:“九千岁,如今那小皇帝已开始反击,欲借江南柳家与七大门派之力来对付您,不知我们是否应早日出手?”
魏忠贤挥手道:“不用了,本座也很想与柳三少及七大门派的人一战。只有通过一番惊天动地,本座所得来的胜利才更具辉煌。算一算时间,江南柳家与七大门派的人大约能在十日之内赶至京师,本座就破例等一等,十日之后再出手。”
忽闻身边一人接口说道:“启禀九千岁,属下曾与柳三少交过手,此人的刀法已直追敖狂刀之流,九千岁当小心应付才是!”
魏忠贤目中厉芒一闪,哼道:“‘刀长风,剑落日’,你的‘落日剑法’本座早已领教,却不知柳长风的刀比起你这一柄剑,又能胜上几筹?”
原来,那人竟是陕西龙门世家大少爷龙门落日。
龙门落日脸上不禁一红。十多年来,他与柳长风一刀一剑齐名武林。但自从京师城外野店一役之后,他的声名大跌,连一向倚重他的魏忠贤也对他渐为疏远。
魏忠贤顿了一顿,又说问道:“萧副总管,近来魔教之中有何动静?”
萧公公本是关外“大漠派”的高手,后来因暗中勾搭上“大漠神”的一个小妾,“大漠神”一怒之下,将他阉了。事后,他被迫逃入关内,投身于东厂。近来来,东厂的势力虽不如西厂,却有大量的厂卫乔装渗入武林各帮各派之中,密切关注着武林中的局势。
自西厂的田尔耕与许显纯两大高手死了之后,萧公公无疑已成为魏忠贤最为倚重的人物之一。
萧公公躬身上前两步,禀道:“回九千岁,近来魔教教主徐鸿儒与一个名叫高迎祥的绿林人物走得很近,似有蠢蠢欲动之势。”
魏忠贤脸上露出惊异之色,沉吟道:“高迎祥?”
萧公公道:“这个高迎祥乃‘万剑堂’中的高手,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身边暗中隐藏了一众行踪诡异的高手随时听命于他。属下仅打听到其中一人名叫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氏。”
魏忠贤面色一沉,冷笑道:“徐鸿儒终于不甘寂寞啦。本座举事在即,绝不能让他从中破坏。龙门大少,就劳你潜入魔教一趟,将魔教中的虚实弄清楚!”
龙门落日恭声应诺了一声,转身去了。
魏忠贤仰视高空,目中露出狂野之色,蓦地一阵长笑。
笑声激荡,远远送出。
一阵凛冽的北风吹至,风卷云动,一场无边的噩梦正席卷而来。
徐如莹静静地跪在大殿中央的一个莆团上。
大殿的光线晦暗,正中是一尊巨大的弥勒佛像,案台上的烛火闪烁,檀香袅袅,极尽庄严宝相。两旁分列天龙八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等。
一个青衣中年书生负手立在案台前,仰望向正中的弥勒佛像,口中低吟道:“去者则不信,不去者不住。离去不去者,何有第三住?”缓缓一叹,又问道:“你真的已决定了吗?”
徐如莹神色平静地说道:“是。”
那青衣中年书生缓缓转过身来,双目之中射出两道柔和的光芒,宛如黑夜里两盏耀眼的明灯。他目光扫过大殿内的众人,最后落在徐如莹的脸孔上,沉声说道:“莹儿,你自当知道,当你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后,将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徐如莹淡然道:“莹儿明白,这一生只要能与他生活在一起,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莹儿也是愿意,日后也不会后悔。”
青衣中年书生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半晌叹道:“你既作了这样的决定,本座也不会勉强你。本座虽然与你分属父女,但站在这大殿之上,本座就是教主,本教的所有教众在本座的眼中,绝无亲疏之别,你明白吗?”
此人赫然便是徐如莹之父,当今魔教教主徐鸿儒。
徐如莹仰起头来,目中流露出坚毅之色,说道:“莹儿愿意接受教规的处置!”
徐鸿儒目中精芒大盛,长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萧长老,你动手吧!”说着,又徐徐转过身去,望向那尊法力无边的弥勒佛。
萧世情闻言一震,自下首的众人之中站出,躬声道:“教主,圣姑在任以来,为本教建树无数,深受教徒爱戴,望教主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下面一众教中堂主、香主齐声道:“请教主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徐鸿儒背向众人,厉声道:“本座乃一教之主,岂能徇私枉法,无视于教中律条?萧长老,你难道敢抗令不成?”
萧世情神情不禁大变,移步至徐如莹的面前,说道:“圣姑,请恕属下无礼!”
徐如莹缓缓闭上双眼,淡然道:“萧长老请!”
萧世情转到她身后两尺之远,倏地出指如电,点在徐如莹的颈下的“大椎穴”处。
徐如莹顿时闷哼一声,身形摇摇欲晃,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汗如雨下。
她一身精湛的武学,已然在顷刻之间废去。
徐鸿儒长叹一声,沉声说道:“该留下的东西,你已留下了,莹儿,你若要离开圣教,就须得过‘幽冥渡’,过了‘幽冥渡’,你就再也不是本教弟子,我们父女也从此恩断义绝。”
此言一出,所有大殿中人不禁恻然。
数百年来,圣姑地位崇高,犹在长老、堂主及各大支系宗主之上,但却有律条规定,终身不得婚嫁,否则,在被废除一身武功之后,还须得自“幽冥渡”离开。
“幽冥渡”不是一条河,而是一条十米长的土坑,里面满是火红火红的热炭。虽仅有十米之遥,却叫人望而生寒。
在百年前,也有一位圣姑犯了教中戒律,被废去了一身武功,从这“幽冥渡”一步一步地走过,不料仅走至三分之一的地段,便昏倒在坑中,被炭火活活烫死。
徐如莹自然也听过这个传说。
数千魔教教众站在“幽冥渡”的两旁,挥舞着双臂,口中唱着魔教历代相传的经文:“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空华覆灭,虚空无动;无始无明,见诸证法!”歌声如波涛澎湃,飘向夜空深处。
她赤足站在铁桥之前,双目却望向遥远的夜空,今夜月冷星残。
平大哥,你在哪里?
渐渐地,两旁的教众之中有人大喝起来:“走啊,走啊!”
“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接着,有物什自人群之中掷出。
徐如莹心中一酸,泪水便顺着双颊串珠样地淌了下来。
她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在数千万教徒的心目中是何等神圣和纯洁,决不容人玷污。如今自己欲离开魔教,像一个平常的女子一般去过相夫教子的生活。顿时,她在众教徒心中的地位一跌千丈,觉得她有辱圣教,所以,群情激愤至极。
她回首望去,身后的大殿之内,父亲仍是背向自己而立。
这一去,是否当真恩断义绝了?
她低沉地长叹一声,毅然起步,赤足踏入炭坑之中。
“吱”的一声,赤足与热炭相接,立时爆出一阵淡淡的青烟。
一缕缕焦臭味向四面飘出。
徐如莹闷哼一声,顿觉疼痛钻心。
她一咬牙,迈出了第二步......
当她走至“幽冥渡”的一半路程时,全身精力已耗尽,几欲昏死过去。
她心中不断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平大哥......平大哥......”
一股坚韧无比的意志支撑着她,一步接一步地走下去。
近了,近了......
她发髻松乱,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她的双目模糊起来,隐约看到炭坑的边缘正逐渐接近。
这时候,她头一晕,双膝突然如同失去了知觉,身体向前倒下。
两旁的教众徒兴奋地尖呼起来,情绪高涨到了极点。
她凭着一种极其朦胧的意识,双手向下撑去,一阵强烈的痛楚又自手上传至,她的头脑似乎又清醒过来,在炭坑里挣扎着。
她心中狂叫道:“我不能死,不能死,我一定要见到他......”手脚并用,向炭坑边缘挣扎过去。
终于,她的前半身越过了炭坑边缘。
徐如莹精神陡然一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地走向漫漫的长夜里。
她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大约走出总坛半里之外,只觉伤处疼痛越来越烈,忽然眼前一花,往地上跌去。
倒地之前,她隐约见到身旁似乎有人影闪过,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徐如莹醒来的时候,乍见眼前的光线很亮,再打量四下的环境,竟然置身于一间精致的卧室之内。自己躺在一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床的正面开了一扇窗,窗户敞开着,窗外是鸟语花香。
这是在什么地方?
徐如莹乃是魔教中的圣姑,平时在教中地位尊崇,她的居室也极是考究,但眼前这间卧室的布置,却又较自己的卧室胜了一筹,单是身上被子的质地,纹理整齐,做工细腻,显然是出自苏杭的上品。
徐如莹心中惊疑不定,身子微微一动,“哎呀”一声,立觉疼痛钻心。她这才发现,自己手足的伤处皆以白纱包扎,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