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之中,为首的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穿着一袭灰色大褂,直口方鼻,须髯如戟,长相极是威猛,一望便知那人定然是陕西龙门世家的掌门龙门千浪。
龙门落日站在父亲的左首,只见他现在形神消瘦,面色惨白,被两个中年汉子汉子扶持着。平一峰知道,以他桀骜不驯的性情,若不是伤重不支,绝不会在旁人的面前露出这副衰弱的模样。
龙门千浪右首正是龙门雪与风铃主仆二人。
龙门雪忽觉场中人影一闪,一个器宇轩昂的青年倏地出现在庄亦行二人的身旁,不觉心中一惊,定然看去,失声道:“你......是你......”
两人的目光立时交接在一起。
平一峰心中一乱,讷讷地道:“龙门姑娘,别来无恙了?”
风铃大声问道:“平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门千浪叱道:“休得无礼!”接着,又向平一峰微微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少侠高姓大名?”他乃是武林之中一代枭雄,见方才平一峰自屋中出来时,身法快捷至极,竟隐约在自己之上,心中不禁一凛,语气也委婉了许多。
平一峰躬身一揖道:“不敢,平一峰见过龙门前辈。”心中虽不耻龙门世家投靠魏忠贤之举,但看在龙门雪的脸面上,对龙门千浪这位名门巨阀的掌门亦是持礼甚恭。
龙门千浪自然听过平一峰之名,知道眼前这个青年正是魏忠贤处心积虑欲得之人,但眼下的形势情非得已,更不敢露出半点声色,当下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平少侠,久仰,久仰,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平一峰道:“前辈过奖了。哦,不知令郎......”
龙门千浪叹道:“唉,小儿近日以来,屡与当世几大高手交手,数度受伤,又加上调理不当,现在一身功力业已全失,性命危在旦夕。对了,平公子,不知你与庄神医有何关系?若能代为向庄神医求情,老夫更是感激不尽了!”
龙门雪脸上现出忧郁的神情,目光也向这边投了过来,轻声说道:“平公子,请你救一救家兄!”
平一峰心中不禁大是为难。
若以龙门落日在江湖的所作所为而论,自然是死不足惜。但龙门雪却屡次救助自己,心中一时之间也举棋不定,目光不禁投向一旁的徐如莹。他的心里明白,这件事的关键不在庄亦行,而是在于徐如莹的态度。庄亦行的医术虽然精绝,但他的神志不清,只会听徐如莹一人的话行事。自己怎样向徐如莹开口?
徐如莹早已从平一峰与龙门雪的眼神中看出端倪,女儿家的感觉是最为敏锐不过了,特别是对于一个沉浸于爱河中的女人。她终于明白平一峰在自己的面前提起的“心上人”是谁了。
她的心一阵刺痛。
当平一峰的目光望向她时,她的目光却投向遥远的天际。天风淡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纷乱的心情立时平静下来,平静地向庄亦行说道:“爹爹,请您出手为这位龙门公子疗伤,您愿不愿意?”
庄亦行笑逐颜开地道:“好啊,乖女儿,爹爹一定听你的话,你叫爹爹救他,爹爹就救他好了!”
龙门千浪等人不禁相顾愕然。
名满天下的一代神医,在自己的女儿面前竟然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猫!
徐如莹蓦地大声说道:“不过......若要家父为龙门大少爷疗伤,须得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龙门雪道:“姑娘但请吩咐。”
徐如莹道:“你们龙门世家之人,除去龙门姑娘主仆可留下陪伴,其余的人须离开‘神农谷’百里之外,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否则,家父绝不会为龙门大少爷疗伤。”
龙门雪脸色微微一变,目光投向龙门千浪。
龙门千浪沉吟半晌,猛一咬牙,断然说道:“老夫答应这位姑娘的条件,只要庄神医愿意出手为小儿疗伤,老夫等立刻撤出此谷。”说着,转向龙门雪道:“雪儿,照顾你大哥的事就交给你了。”
龙门雪应道:“爹爹,你放心吧。”
龙门千浪回过头来,向手下的两个青衣汉子喝道:“我们走!”
二人听令,将龙门落日交由风铃搀扶,转身跟在龙门千浪的身后,向谷外掠去。
徐如莹望着龙门千浪等人的背影消逝在视线之内,才收回目光,对龙门雪冷然道:“请将令兄扶到屋里去!”
龙门雪道:“如此有劳贤父女了!”说着,深深望了平一峰一眼,转过头去,偕同风铃搀扶着龙门落日向木屋行去。
平一峰望着徐如莹,讷讷道:“莹儿,我......”
徐如莹强笑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龙门姑娘既有恩于你,无论如何,你也是应该报答于她,是不是?”
平一峰心中大是感动,说道:“你为平大哥做得太多了!”
徐如莹幽幽道:“莹儿与平大哥出生入死,如同兄妹一般,平大哥还与我客气做什么?”说话之时,心中一阵迷惘,脸上却仍然佯作无事,回头招呼了庄亦行,往木屋内走去。
直到傍晚时分,徐如莹与庄亦行才自木屋中走出,平一峰急忙迎了上前,问道:“莹儿,龙门大少爷的伤势现在怎样了?”
徐如莹答道:“已无甚大碍。”接道轻叹一声,苦笑道:“那龙门落日勾结奸宦,助纣为虐,为害天下武林,想不到我们竟会为了他的伤势费煞心思,不知将来是福是祸?”
龙门雪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龙门雪知道,以家兄的所作所为,实不值诸位救他一命。待他伤势痊愈之后,龙门雪一定劝诫家父与家兄悬崖勒马,以免将我龙门一家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徐如莹淡然道:“龙门姑娘若能将令尊父子二人导入正途,那自是天下武林之福,但只怕令尊父子却未必听得龙门姑娘的一番劝诫。老实说,这次出手救令兄一命,也是看在龙门姑娘的面上。”
龙门雪深深望了徐如莹一眼,屈膝一礼,说道:“这一点,龙门雪明白。”转向平一峰,低声说道:“平公子,你相助之情,小女子不胜感激。”
平一峰俊脸一红,忙说道:“龙门雪姑娘休要如此。其实,在下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你若要谢,就谢莹儿姑娘吧!”
徐如莹脸上浮起一抹凄艳的笑意,说道:“罢了,也用不着谢我。龙门姑娘,我平大哥的心里时时牵挂着你,这番见到你,更是不知有多高兴!”
站在一旁的风铃笑道:“平公子,小婢直道你有了这位漂亮的莹儿姑娘,就忘了我家小姐了,原来你心里还惦记着她,真是妙极了,我家小姐也是时时念着你哩。哈哈,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平公子又救了我家少爷,这桩姻缘就如此定了!”
龙门雪娇靥大羞,嗔道:“死丫头,贫嘴!”
平一峰也觉心如鹿撞,目光却投向一旁的徐如莹,但见徐如莹面沉若水,举目仰视着夜空。星空淡淡,当中有一弯残月,极尽凄凉落寞。平一峰的心中涌出千头万绪,矛盾至极。在与徐如莹一起之时,常常惦记着龙门雪;如今与龙门雪见了面,又隐约觉得,还是永远不见面的好!
熊熊的篝火在谷中的草地上燃起,晃动的火苗照亮了平一峰与徐如莹的脸孔。龙门雪与风铃进屋照料龙门落日去了,庄亦行在火堆旁沉沉地睡去,寂夜里不时传出他轰隆隆的呼噜声。
徐如莹缓缓自怀中掏出那只碧绿色的玉箫,箫长不足一尺,通体莹亮。
平一峰曾听过她的箫声,如今见她又取出箫来,那悠悠扬扬的箫声犹似回荡在耳边。
风,轻拂过,箫声又起。
同样是明月当空,万籁俱寂,箫声为何变得如此低沉?
平一峰心中不禁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挥之不去。
箫声悠悠扬扬地吹奏了大半个时辰,戛然止住。徐如莹轻抚着玉箫,柔声说道:“这支玉箫是我十岁生日之时,先母送于我的礼物,我一直当做珍宝收藏在身边,迄今已十载。每当月满当空之时,我就将此箫取出,于月下吹奏,常常能使我记忆起先母的音容。”
平一峰的心中不禁大为感动,顿想起自己的父母来。
明月依旧,却已是天人之隔。
他口中低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徐如莹接着笑道:“听过我的箫声之人,除了家父与我随身的小婢以外,也只有平大哥了。唉,愁思难理,这箫小妹也不愿再为人吹起,就将此箫送于平大哥保存吧!”说着,她就将玉箫递了过来。
平一峰讷讷道:“这......这......我可不会吹......”
徐如莹幽幽道:“你连莹儿的小礼物也不接受吗?”半晌,展颜笑道:“是了,平大哥是怕引起龙门姑娘的误会。这一点你放心,记得莹儿曾对你说过,我是白莲圣教的圣姑,是终生不能爱上一个男人的,否则将被废去武功,然后逐出圣教,下场悲惨至极。我自懂事以来,就开始练习武功,才有今日的成就,可不愿落得如此的下场。”
平一峰伸手接过玉箫,讷讷说道:“我不是这样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他一听到徐如莹不愿放弃自己今日在魔教中的地位,而选择寂寞一生,心里不禁犹如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
徐如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火光更是明亮起来,映照着她清丽的脸孔,犹如铺上了一层明艳的光辉。只听她又缓缓说道:“我知道,平大哥心里是很喜欢龙门姑娘,否则,也不用时时牵挂着她了。我将龙门千浪赶走,只剩下龙门雪姑娘主仆留下来,就是为了让你们两人单独相处,正好彼此将心事坦白出来。”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又说道:“我明天也要离开‘神农谷’了。”
平一峰惊道:“莹儿,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你不必这样的!”
徐如莹笑道:“平大哥认为小妹是因为你与龙门姑娘才离开‘神农谷’的吗?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时时在担心我们圣教中的事,你可记得上次我们在麒麟镇发出的‘千里传音’?不知道家父是否闻讯赶回?本教在莱州、登州二地的香堂弟子是否又逃过此劫?我是教中的圣姑,这些事一定要去打理的。”
平一峰惶恐道:“哎呀,平大哥真是连累你了!”
徐如莹淡淡笑道:“平大哥,你也不必自责了,所谓成败自有定数,既然事情发展至此,凭我一己之力,也无法挽回。但莹儿是一定要回本教总坛一趟。”
平一峰点头道:“不错,莹儿是应该赶回看一看。”说到离别,心里又无端地生出一阵难过。
徐如莹道:“我这一回去,事务必然繁忙,照顾庄神医的事,就交给你了。他现在这副模样,也是可怜,在我的心里,已将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看待,将来他的女儿若不回来,就由莹儿为他尽孝吧!平大哥,等你的功力恢复以后,就将他带来麒麟镇的香堂来找我。”
平一峰道:“庄神医对我有救命大恩,即使莹儿不说,平大哥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徐如莹嫣然笑道:“平大哥重情重义,这既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弱点。就拿这次我们出手救了龙门落日这事来讲,也不知做得是对还是错。不过,莹儿还是要提醒你,待他的伤痊愈之后,你一定要提防他,小心他反噬你一口。”
平一峰不以为然道:“有她妹妹在此,料他也不敢乱来!”
徐如莹正色说道:“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龙门落日这些年来在江湖上锋芒毕露,此番如何肯善罢甘休?平大哥,论武功修为,你现在未必输于他,但若说到心机手段,你就远非那厮的敌手了。”
平一峰心中一凛,明白徐如莹此言非虚。
十、 恩仇难决
这一天夜里,平一峰与神医庄亦行在草地上的火堆旁入睡。翌日清晨,便早早地被庄亦行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一看,但见庄亦行正在草地上往来奔跑,大声叫道:“菁儿,菁儿......”
龙门雪主仆亦闻声自木屋内走出,风铃惊呼道:“平公子,庄姑娘不见了!”
平一峰举目四望,果然不见徐如莹的影子,心中顿时记起她昨夜说过的话来,怔怔说道:“她......她......离开了......”
龙门雪异道:“庄姑娘去了哪里?难道连他爹爹庄神医也不告知一声吗?”
平一峰涩涩说道:“其实莹儿并非姓庄,更不是庄神医之女,这是因为庄神医神志不清,才误认了她做女儿。她本来是姓徐,乃是魔教中的圣姑,但她的所作所为,较之武林之中的名门正派,却又光明正大了许多。”想起徐如莹与自己在一起共度的这段日子,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强烈的失落感。
风铃失声叫道:“原来她是魔教中的女魔头!这小婢就不明白了,平公子,你为什么明白了她的身份还与她混在一起?难道你已被她迷惑了?如果是这样,小婢可就为我家小姐抱屈了。”她心中不平至极,大是为自己的小姐委屈。
龙门雪急忙叱道:“铃儿,休要胡言乱语!一个人的作为,是不能只看他的出身来判断,正所谓‘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当今武林各大名门正派之中,也不乏有诸多败类,而魔教之中亦是出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奇人异士。这位徐姑娘如此深明大义,绝非你所说的那样。”
平一峰叹道:“龙门雪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莹儿身在魔教,却心地善良,从未曾做过有违侠义之事。”
风铃娇声嗔道:“小姐呀,你还帮着她说话!”
龙门雪叹道:“你这丫头,当真是叫我平日宠坏了。对了,平公子,那日你所救的柳四少爷现在身在何处?他不是患有重病吗?”
平一峰说道:“柳四少爷在途中就与在下分手了,现在汤问老前辈前去太原寻找他的行踪,希望能及时将他找到,让庄神医细心为他诊治。唉,天下之间,也许只有庄神医的医术,才能治得柳四少爷的绝症了。龙门雪姑娘,令兄的伤势恢复得怎样?”
龙门雪道:“多谢平公子的关心,家兄淤阻、萎缩的经络已经被庄神医以‘金针渡穴’的手法打通,并以‘神农谷’内的千年灵芝的液汁激活了他体内的生机,相信在数日之间,便可完全复原。”
平一峰连声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嘴中虽如此说,但想到龙门落日乃当今武林中一代枭雄,心里不觉有一些担忧。
他恢复了武功之后,是否还会助纣为虐,为害武林呢?
日子很快地过去了。
这几日以来,通过自己运功疗养,平一峰的内伤业已痊愈,而且体内真气之旺盛,犹胜于伤前。他却不知道,被他误服下的佛门圣物肉舍利,至此已被他的身体全部吸收。
运功疗伤之余,他就陪着龙门雪在谷中的草地上走动。不知为什么,自从见到龙门雪之后,心中虽然大感兴奋,但二人之间似乎已有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叫人难以进一步地沟通。
一个人的时候,时时想得入神,脑中浮现更多的却是徐如莹的倩影。
这些日子以来,龙门落日一直藏在木屋里疗伤,未曾出来与平一峰照过面。大概是因为曾与他为敌,见面之下,就显得更为尴尬了。
他的心里只盼着龙门落日的伤势尽快痊愈,以便早日离开“神农谷”。
江湖之中有太多的事等待他去完成。
这一日,他陪同龙门雪于谷中草地上漫步。龙门雪随口吟道:“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船儿载江春去也,空留半江明月!”
平一峰在幼年时也曾涉猎诗词歌赋,知道这一首小令的出处,乃是前朝一位文学大家卢挚所作的《别朱帘秀》,全曲情景交融,隽永感人,将依依话别的黯然神伤写得淋漓尽致。平一峰心中掠过一抹惆怅,知道与龙门雪也离别在即。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仰望长天,说道:“龙门姑娘,令兄的伤势何时痊愈?”
龙门雪低声答道:“大概就在这一两日之间。”
她素来孤芳自赏,自无意之中自江中救起平一峰,不觉被这个青年男子那股特异的气质深深打动,并借机向他暗示自己的情愫。不料这几日以来,平一峰与自己虽见面频繁,却对自己若即若离,心中不禁大为失望。
如今离别在即,心中的思绪更是紊乱至极,犹如一片漂泊无依的浮萍,再一次向平一峰暗示自己这一缕情丝,哪知平一峰却犹似不觉。她不禁暗道:他......他真的对我如此没有感觉吗?看来,一直以来,我只是一相情愿了!心念至此,驻足下来,抬眼向身旁的平一峰望去,脸上尽是凄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