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亦行又自木屋中走出,从里面搬出一张木桌、两张竹椅,放在草地上,又端出一盘蒸鱼,一碟青菜,两副碗筷,然后叫道:“菁儿,用饭了!”
徐如莹与汤问走了过去。
庄亦行盯着汤问,面露戒备之色,大声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汤问望着桌上的两副碗筷,才知道这一顿午餐,庄亦行竟未将自己计算在内。他纵横江湖多年,哪曾受这种奚落,虽知这位老友现在神志不清,也不禁气得胡须倒竖,骂道:“庄老鬼,你......你真是太过分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徐如莹见汤问一副气愤的样子,也是啼笑皆非,连忙道:“爹爹,汤老前辈是我们的朋友,你去再拿一副碗筷来!”
庄亦行道:“既然是乖女儿的朋友,也不早说!”转身又返回屋里去了。
汤问哼了一声,在桌旁坐下。
徐如莹道:“老前辈,您用不着生气,庄神医也不是故意气您老人家。我叫他给您道歉,如何?”
汤问大声道:“谁稀罕他的道歉?这顿午饭,不吃也罢!”就欲自座上站起,忽嗅及阵阵香气扑鼻,不禁向桌上的蒸鱼望去,只见整盘鱼热气腾腾,里面更以灵芝菌、茴香、草果、青菜、枸杞子等为辅料,端是色香味俱全。汤问又不禁食指大动,肚中传出一阵“咕咕”的声音,哪里还顾得为了逞一时之气,虐待自己的肠胃。
庄亦行的神志虽然不清,但烹饪的技法确属高明。大宗师汤问与他相交甚深,也不知他在这方面有如此高超的技艺,能以中草药为原料,烹饪出如此美味佳肴来。这等厨艺,较之京城内的大酒楼,别有一番风味。
整个下午的时间,三人都是在谷中草地上度过。
平一峰盘膝结坐,双睑微合,仍然未清醒过来。
徐如莹的心中不禁大为焦虑,扯着庄亦行问道:“爹爹,他的伤势不知是否有了好转?”
庄亦行笑道:“没有什么,很好,很好!”
汤问自一旁走过来说道:“小姑娘,你不要太着急,依我老人家看来,这小娃儿现在的气色已好看了许多。”
庄亦行跳跃了起来,拍着手掌道:“是啊,是啊,乖女儿,这糟老儿说得对,你的小情郎现在正在用真气续接经络,惊扰不得!来,来,来,同爹爹去捉蟋蟀!爹爹好想与你玩啊!”
徐如莹烦躁至极,摇摇头道:“爹爹,你自己去玩吧!”
庄亦行噘着嘴,怏怏地走开,口中唱道:“西风落叶山容瘦,呀呀的雁过南楼。霜落汀洲,水痕渐收。山泼黛层层险,水泛碧粼粼皱。记得是清明三月三,不觉又重阳九月九......”
空山寂静,北雁南飞,歌声更是萧索。
夜幕渐渐降临。
平一峰仍是未有所动静。
徐如莹不敢移动他的身体,就出去寻了一些干柴,在他不远的草地上生起火来。
庄亦行欢叫道:“好玩,好玩,乖女儿,爹爹也陪你玩!”说着,将一根点燃的木棍握在手中,绕着草地疾奔,口中不时发出一阵欢快的叫声。
大宗师汤问负手立于潭边,望着老友的背影,心中暗道:“这庄老鬼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想不到了这把年纪,却返老还童了。”
翌日清晨,庄亦行便早早地起来,沿着草地疾走,口中叫道:“菁儿,菁儿......”
徐如莹正在一旁打坐,顿时被惊醒过来,见庄亦行神志癫狂的样子,急忙自地上站起,应道:“爹爹,菁儿在这里!”
庄亦行回过头来,旋风般掠至她的身边,双手紧抓住她的双肩,喜道:“乖女儿,你还在呀?原来你没有走,吓坏爹爹了!哦,你娘呢?”
徐如莹讷讷道:“她......她......”
庄亦行脸上现出黯然之色,叹道:“爹爹知道,她是不愿原谅爹爹的了。”
徐如莹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心里隐约猜测道:神医莫非是曾做过对不起他的夫人和女儿之事,所以,他的夫人不愿理会他,连女儿也出走了,才受了刺激,变成现在这一副模样?
正在思忖之间,忽闻大宗师汤问大笑道:“小娃儿,你果然醒过来了,哈哈,今日的天气真好!”
徐如莹闻言大喜,急忙回过头来,正好望见平一峰的目光投向自己,心中一阵羞涩,向前跑出两步,便缓慢了下来,低声说道:“平大哥,你没事吧?没事......就好!”
平一峰仍是坐在原地,朝着她微微点点头,复又合上双目。
徐如莹知道他的伤势虽然有所起色,但身体仍是极度虚弱,须得运功调息,当下也不再打扰他。但她见到平一峰的伤势已无大碍,心中的兴奋真是难以言喻,转身跑到水潭边,拾起庄亦行的鱼枪,目光往潭中搜寻去。
潭水清澈,其中游鱼往来翕忽。
徐如莹有一身精湛的武功,举手投足之间,便用鱼枪捕上两条鲢鱼来。
汤问异道:“小姑娘,你要做什么?”
徐如莹粉白的俏脸上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低声说道:“汤老前辈,你不是饿了吗?晚辈给你弄一点吃的去。”说着,提着两条鲢鱼,一溜烟似的往庄亦行的木屋去了。
汤问在身后哈哈笑道:“哪里是为了我老人家?还不是为了姓平的小子!”
徐如莹乃是魔教中圣姑,地位尊崇,哪里下过厨来,只得叫来庄亦行帮忙,用尽心思,才在厨房里弄出两个菜,但平一峰却直到傍晚时分才又醒过来,这些佳肴美食,几乎全都落进汤问的肚里了。
这一次,平一峰醒来之后,脸上的气色已大为好转,能够开口说话了。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莹儿,真是辛苦你了!”
徐如莹低着头,目中泪光闪烁,却未说话。
庄亦行在一旁大笑道:“好女婿,你醒过来了,好极,好极,免得我乖女儿整日为你担心!”
平一峰愕然道:“好女婿?”
徐如莹神情大羞,头垂得更低了。
汤问哈哈笑道:“这个庄老鬼现在脑袋里有一点小毛病,他将小姑娘认做自己的女儿,你自然也就成为他的‘好女婿’了。其实,我老人家也觉得,徐姑娘很好啊,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平一峰心中一震,偷偷向徐如莹望去,徐如莹的脸却调了过去,望向不远处的火堆。篝火熊熊,红红的火光更为徐如莹的粉脸增添了几分娇艳。他的心中不禁一动,这个名震武林的魔教圣姑竟变得如此娇羞动人!
徐如莹也觉察出平一峰两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心里更是有一些紧张,有若鹿撞,手足无措地道:“平......平大哥......你现在觉得自己的伤势怎样了?”
平一峰道:“倒也无大碍,只须调息数日,便可恢复功力。”
汤问道:“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去行刺魏忠贤这老贼,嘿嘿,单凭他手下的‘天地六君’,天下之间,能从他们手下全身而退的就没有几人。幸亏你这小子福缘深厚,曾服下少林寺的肉舍利,否则,这条小命哪能留得到现在?”
平一峰恭声道:“老前辈教训得极是。”
汤问哈哈笑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小子娃儿无端地得了少林寺数代高僧灌注在肉舍利上的功力,假以时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定然会被你比下去了。哈哈,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强。不过,小娃儿可要记住,莹儿对你情深一片,倘若他日你有负于她,我老人家定不饶你!”
徐如莹眼圈一红,幽幽道:“老前辈,您别说了,人家平大哥可是另有心上人。”
汤问奇道:“他有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是谁?难道不是你吗?”
徐如莹“嘤呀”一声,扭头往木屋内跑去。
庄亦行愣了一愣,跟在后面追出,口中大叫道:“菁儿,菁儿......”
夜色深沉,繁星点点,好似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悄无声息地俯瞰着大地。寂寥的星空下,平一峰静静地望着那团篝火,心潮汹涌澎湃,徐如莹的影子似那蹿动的火苗,不时地自脑中掠过。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吟道:“莹儿......”就在这时,一个朦胧的影子又隐约浮现在眼前。
正是那冷若冰霜的龙门雪。
漫漫的长夜终于过去了。第二日,徐如莹带着笑脸自木屋中走出,好似不记得昨夜里发生的事了。吃过了早饭,她便令平一峰搬到一间木屋里去运功疗伤,自己却忙着去张罗一日三餐的饭菜。
汤问望着她娇小的背影,搔搔脑袋,喃喃道:“唉,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如此过了两日,平一峰的功力也恢复近三成。这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汤问忽然对徐如莹道:“小姑娘,我老人家要求你一件事。”
徐如莹异道:“老前辈尽管吩咐!”
汤问沉吟道:“庄老鬼虽然是老夫多年的老友,但自从变得疯疯癫癫以后,竟然连我这个老朋友也是不认得了。但幸喜他的武功与医术还在,而且将你这小姑娘当做自己的女儿,谁的话也不听,却偏偏只听你的话。你叫他为人疗伤治病,他自然也是听你的了。”
徐如莹看了在一旁埋首吃饭的庄亦行一眼,说道:“庄前辈这样对晚辈,晚辈的心中更是难安,假如他日后清醒过来之后,不知是否会因此责怪于晚辈?”
汤问道:“小姑娘无须担忧,你并未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怎么会责怪你?前些时日,我在一艘客船上结认了一位少年朋友,此人当真是天纵奇才,只可惜患了一种叫做‘九阴绝脉’的绝疾。天下之间,也许只有这庄老鬼能救他的性命了。”
平一峰接口问道:“老前辈所说的那人,莫非就是江南柳家四少爷柳长婴?”
汤问讶然道:“你怎么会知道?”
平一峰道:“当日,晚辈在对面的船上,曾亲眼目睹老前辈出手救走柳四少的情形。后来,老前辈寻找庄神医的高徒小月道长之时,遭少林三大高手围攻,柳四少却被一个黑衣人劫走了。”
汤问哼道:“不错,如果不是那三个贼秃驴缠着我老人家,柳长婴怎会被人乘机劫走?唉,我一直追踪下去,却遇上了耶律胤那老怪物,与他缠斗了一天一夜,就此失去了柳长婴的行踪。平小兄弟,不知出手劫走他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又在什么地方?”
平一峰道:“前辈不用担心,那劫走柳四少之人正是耶律胤的儿子耶律玄。耶律玄应龙门世家大少爷龙门落日之邀出手,若非他父亲在旁牵制住老前辈,就是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自老前辈的手中劫人。而柳四少却被晚辈在无意之中救出,现在已无大碍。”
汤问面露喜色,急忙问道:“那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平一峰黯然道:“晚辈与他分手时,他曾说过自己的大限已到,要到太原找他的三哥,打算在临死之前见他一面。”
汤问“啪”地一拳击桌面上,目中露出焦急之色,沉声说道:“不好,据传凡患‘九阴绝脉’之人,绝不能活过二十四岁,我这小友为人极是聪明,他说自己要死,就一定不会错了。我老人家须得赶紧去找他,到时候,还得劳烦莹儿叫庄老鬼为他治病了。”
徐如莹应道:“既是救人之事,晚辈更是义不容辞。前辈就要走了吗?”
汤问点头道:“不错,救人如救火,我老人家打算立刻就动身。”
徐如莹略一沉吟,说道:“平大哥的伤势痊愈之后,晚辈亦要离开‘神农谷’。如果前辈找到了柳四少,就请到白莲教来找晚辈,只须向各地香堂打听晚辈的行踪,就能迅速找到晚辈的。至于庄神医,他一个人神志不清,不能让他继续呆在‘神农谷’,晚辈亦打算带他前往圣教,也好有一个照应。”
汤问诧然道:“白莲教?不就是魔教吗?原来你这小姑娘是魔教中人!”
徐如莹吟道:“明王降世,弥勒再生,当主天下。不错,晚辈正是白莲圣教的圣姑,白莲教主徐鸿儒正是家父,前辈若要除魔卫道,就请动手吧!”她见汤问面露惊异之色,心想这老儿乃当今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想必也与那些自命名门正派的人一般,对白莲教恨之入骨。
汤问哈哈笑道:“除魔卫道,我老人家岂会去做那些无趣之事?老夫成名之前,也不过是少林寺后山中的一个挑水种菜的俗家弟子,读的书很少,不明白何为道,何为魔,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小节。小姑娘的心肠很好,以后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我这疯疯癫癫的老朋友,倘若他日后出了什么差错,我老人家惟你是问!”
徐如莹恭声应道:“前辈放心,在晚辈的心里,早已将他老人家当做自己的父亲一般了。”
汤问长笑一声,推桌而起,喝道:“老夫去也!”话音未落,身形一晃,已不见踪影。
庄亦行放下手中的碗筷,急忙跑到方才大宗师汤问的座位旁,四下寻找,奇怪地道:“不见了,老朋友不见了!”
平一峰望着门外,心神飞驰。
一别多日,柳四少是否仍是安然无恙?
这样平静地又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徐如莹在庄亦行的帮助下,将平一峰照顾得无微不至。自从平家被朝廷下令满门抄斩之后,平一峰未曾过过如此温馨的日子。
他心中有一种家的感觉!
通过这几天的调息,他的一身功力已恢复至七成。
木屋之外不时传来庄亦行阵阵的喝斥和嬉闹声,其中也夹杂着徐如莹银铃般的笑语。
平一峰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自漫天梵音中凌空飘然而至,端庄文静,秀美不可方物,那股特异的气质,叫人欲情不自禁地俯首膜拜。
那时候,她给平一峰的感觉,近乎于仙,近乎于佛。
她却变了,她的生命之中也有了欢笑,有了感情......
仿佛由仙佛变回凡人!
她为谁而改变?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须臾,就已到了木屋之外。紧接着,又响起徐如莹的叱喝:“什么人?竟敢擅闯‘神农谷”!”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陕西龙门世家龙门千浪,前来求见‘天下第一神医’庄亦行,望姑娘行一个方便!”
平一峰闻言一惊,暗道:龙门世家的掌门竟然也找到这儿来了!莫非也是为了我而来?
却听庄亦行嬉笑道:“庄亦行?庄亦行是什么人?”
龙门千浪哈哈笑道:“庄神医,你是在愚弄小弟吗?当年京师一别,匆匆已是数载,老朋友别来无恙?”
庄亦行道:“老朋友?菁儿,他也是老朋友吗?老朋友不是不见了吗?嘿嘿,你休要骗我,我没有你这个老朋友!”前些日子,他与大宗师汤问相处甚多,却常常将汤问的名字忘记,汤问被他问得心烦意乱,就对他说道:“你记住了,我是你的老朋友!”汤问于在三日之前离去,庄亦行却只记得“老朋友”突然不见了,现在又有一个人出来自称是“老朋友”,心中不禁觉得大是奇怪。
龙门千浪却不知就里,大笑一声,说道:“庄神医,小弟知道你并未将小弟当做朋友。小弟这番前来拜访,乃是求庄神医念在同是武林同道,施以妙手,救小儿一命,龙门千浪定当感激不尽。”
庄亦行叫道:“不,不......我不会,我不会......菁儿,你叫他们走,快叫他们走!”
徐如莹冷冷道:“龙门掌门,阁下也亲眼看见了,家父现在亦是神志不清,怎么会替人治病疗伤?前辈还是赶快离开吧!”
龙门千浪沉哼一声,说道:“这位姑娘所说的话,实难叫人信服。令尊乃是天下第一神医,怎么会连自己的病也治不了?”
庄亦行大叫道:“我不是天下第一神医......我不是天下第一神医......你们快滚!给我快滚!”
龙门千浪喝道:“庄亦行,你不要欺人太甚!老夫委曲求全,你莫道我龙门世家是怕了你!”顿了一顿,又道:“这位姑娘定然是庄神医的千金了,你就好好劝一劝令尊,否则,休怪老夫不客气!”
徐如莹冷笑道:“阁下好狂妄的口气!陕西龙门的那一点势力,在下还不曾放在眼里,尊驾不过是仗着魏忠贤在背后为你们撑腰罢了!”
龙门千浪脸色一变,嘿然道:“姑娘倒似知道不少事啊!”语气之中,含有浓浓的杀机。
一个柔和的声音接口道:“爹爹,你不要生气,救大哥的性命要紧!”
平一峰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不禁一震,暗道:她竟然也来了!
这人自然就是龙门雪。
龙门千浪道:“雪儿,为父知道该怎么做。庄亦行,你今日若不答应出手救小儿,老夫便将这你个山谷夷为平地!”
徐如莹沉声喝道:“龙门千浪,阁下未免太不量力了!在下倒要领教一番陕西龙门世家的‘落日剑法’的高妙,如何将‘神农谷’夷为平地!”
平一峰听出双方都有动手之意,再也忍耐不住,跳下炕来,自木屋中疾射而出。
刚一出木屋,已将场中的局势尽收眼底。
徐如莹与庄亦行并肩站在一起,正与一行六人在草地上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