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甲不解地问:“局长,您、您不想让他死吗?”
郝刚宝瞪着警察甲,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他死了?你们找到他,把他弄到海外当劳工去,让他一辈子回不来就是立下大功了。明白了吗?往后在我跟前别张嘴杀人闭嘴杀人的!”
二警察大声地说:“是!”
郝刚宝挥挥手,说:“你们走吧,记住,姓贺的不能死,他死了你们也别活着来见我!”
二警察身子一哆嗦,走了出去。
郝刚宝坐在椅子上,嫉妒地喃喃自语道:“贺丹麟,你的命好,我看在二师姐的份上留你一条命,但二师姐是我的女人,我的,你抢不走!哼!”
电话铃响,郝刚宝拿起听筒,电话里是田仕科的声音:“刚宝,你怎么好些天不到县政府来了?”
郝刚宝忙用带着笑音的嗓音说:“哦,干爹,我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了,没抽出空儿去看您,您可别生气呀!您要是怪我,我现在就撂下手边的事去看您。”
田仕科说:“你越忙干爹越高兴,干爹找你也没有什么大事,城北那条商铺街的维护费是块大肥肉,别让别人咬走了。”
郝刚宝说:“干爹,您放心吧,这块肉我想吃就是送给别人他也不敢张嘴!”
田仕科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
田仕科挂断了电话,郝刚宝望着听筒,无语,突然使劲把听筒摔在了电话机上。
办公室的猛然洞开,浑身是血的齐兆鸣、秦梅红、雯瑛、李梓春依次走了进来,怒视着郝刚宝。
郝刚宝惊恐地跃起身,这才知道是一场幻觉——门是被风吹开的。
郝刚宝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慢慢坐下,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柳笛,吹起来。
郝刚宝家里,雯兰背对着窗户也在吹柳笛,腮边挂满了泪珠。
贺丹麟拿着几张卷起来的画从郝刚宝家门口走过,他听到了雯兰吹出的柳笛声,被吸引住,扭头望了一眼屋子,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背影。他不敢久留,低着头向前走去。
雯兰停止吹柳笛,嗓音凄凉地自言自语着:“丹麟,你听见我的笛声了吗?你快回来吧,咱的孩子等你呢……你知道吗,除了你和师弟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为了你,我伤透师弟的心了……”
昔日古色古香的万和茶楼已经被一片废墟取代了,贺丹麟望着废墟,眼里含着泪水。
“梅红姐,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儿?我是他们害不死、打不屈的丹麟,我回来了,找你和雯兰来了!”贺丹麟心里大声说着。
这时,过来一群人,贺丹麟忙在一个电线杆旁蹲下身,摆好画。
奉郝刚宝之命搜捕贺丹麟的那两个警察走过来,把一张通缉令贴在电线杆上。
贺丹麟瞥了一眼通缉令,见上面有自己的名字,紧忙低下了头。
警察甲一把抓住了贺丹麟的胳膊,问道:“卖画的,你是哪儿的人?”
贺丹麟平静地说:“昌黎县人。”
警察甲审视地望着贺丹麟那张胡子很长、有些脏污的脸,接着问:“来白洋县多长时间了?在哪儿住?”
贺丹麟说:“刚来,等着卖了画住店。”
“你叫什么名字?”
“张一鸣。”
警察甲松开了手。
警察乙对贺丹麟戏谑地说:“卖画的,你要是见着这个姓贺的举报给我们就不用卖画了!”
贺丹麟笑笑,说:“那我就碰碰运气吧。”
二警察走远了。
衣衫破烂、喘息粗重的张瞎子爬到了贺丹麟身边,贺丹麟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塞在张瞎子的手里。
饥肠辘辘地张瞎子捏着馒头,嗓音颤抖地说:“好……人……谢……了……”
贺丹麟望着张瞎子,眼前浮现出张瞎子在万和茶楼给齐兆鸣弹弦子的情景,猛地握住张瞎子的手,吃惊地小声问:“您是不是齐兆鸣的弦师?”
张瞎子点点头,说:“是……是我……兆鸣……是……好……人……”
贺丹麟急切地问:“齐师父在哪儿?雯兰在哪儿?”
张瞎子诧异地说:“你……是……谁……”
贺丹麟说:“我是……哦,我是齐师父家的一个熟人,我想找他们。”
两行清泪从张瞎子眼角涌出来,他哽咽着说:“我……我……也……想……找……他……们……”
贺丹麟惊问道:“齐师父家出什么事了?这万和茶楼怎么被烧了?”
张瞎子欲言又止,痛苦地摇着头。
贺丹麟震惊地喃喃自语道:“难道他们出事了?雯兰……雯兰……不……不……”
张瞎子爬走了。贺丹麟木然而立。
好长时间没有上街的雯兰来到了街上,慢慢行走着。几个男人从她身后跑过去,跑到一排商户前。
一个戴礼帽的男人大声地叫喊着:“做买卖的都听着,交维护费了,交维护费了——”
喊声刚落,另一伙拿着棍棒的男人从一家铺子里冲出来,来到戴礼帽男人面前。一个留着分头的男人瞪着戴礼帽的男人,张嘴便骂:“我说你们算他妈哪道菜一个劲儿往老子跟前儿端?这条街的维护费一直是由老子收的。看清楚了,是老子!你们敢在这儿插一脚,怕棺材铺的棺材卖不出去,是吗?”
戴礼帽男人不服气地说:“真让你他妈的说着了,大爷我就是开棺材铺的,给你们收尸不要工钱。你们收这条街的维护费那是老皇历了,从今儿起就掀过去了,换成大爷我收了!”
留分头男人晃着手中的木棒,凶暴地说:“操你姥姥,老子打死你们!”他身后的几个男人举起木棒欲打戴礼帽男人一伙。
戴礼帽男人冷笑一声,一挥手,他和手下人纷纷掏出了手枪。
留分头的男人吓了一跳,木棒停在半空。
戴礼帽男人狞笑着把枪口顶在留分头男人的额头上,冷笑着说:“儿子,好好看看,你们这些土家什不好使,我一动手指头打你祖宗八代!服不服?”
留分头男人嗓音颤抖地说:“服……服……大爷,这维护费兄弟们可是……可是……”
戴礼帽男人厉声喝问:“可是什么?”
留分头男人说:“兄弟们……是替县商会会长……收的呀……”
戴礼帽男人轻蔑地说:“他算老几呀?知道老子的后台是谁吗?说出来吓你们一溜儿屁!”
留分头男人拱着手,恭敬地说:“您……指教,让兄弟们……明白明白……”
戴礼帽男人得意地说:“老子的后台是警察局郝局长,是他让老子带人收的维护费!”
留分头男人身子一哆嗦,木棒掉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雯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戴礼帽男人冲天开了一枪,留分头男人一伙人吓跑了。
雯兰转身往回走去,一进郝刚宝的家门,她就坐到床上生起闷气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郝刚宝提着一个装着奶粉、罐头等物品的网兜走进屋子,冲雯兰说:“二师姐,我给你买补身子的东西了。来,快吃吧!”
雯兰瞪着郝刚宝,大声说道:“我不吃!”
郝刚宝放下网兜,走到雯兰身边,嗓音轻柔地问:“二师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吃啊?”
雯兰气哼哼地说:“我嫌你的钱不干净!”
郝刚宝微笑着说:“二师姐,你的话我听不明白了,钱就是钱,分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雯兰斥问道:“你为什么给一群流氓做后台让他们去收维护费?”
郝刚宝摇摇头,掩饰地说:“二师姐,哪儿的事啊?我抓流氓都抓不过来,怎么会……”
雯兰打断郝刚宝的话,气恼地说:“你跟我撒谎,我在街上亲耳听那群流氓说你是他们的后台,他们又骂人又放枪的。师弟,你这是做恶事啊,你忘了自己是受苦人了吗?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扔下要饭棍就打叫花子,你忘到脑后去了?”
郝刚宝望着雯兰,说:“二师姐,你说得没错,我是受苦人,我受过别人没有受过的苦,我不会忘记的,就是睡觉我都忘不了。可正因为这我才要想办法挣钱的,这些年我悟出了一个道理,人怎么着都可以就是不能穷。我是让那些流氓收维护费了,他们心甘情愿地听我的话,我可没有逼他们。你不要以为那些商户都是好人,他们欺行霸市、缺斤少两、坑蒙拐骗、为富不仁,无罪也该杀,他们赚的是黑心钱,我收他们的钱心里无愧,他们也应该给我这个警察局长送钱!”
雯兰没想到从郝刚宝嘴里能听到这样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郝刚宝哄劝地说:“二师姐,我是一县警察局的正牌局长,我……”
雯兰气愤地用被子蒙住头,不听郝刚宝的话。
郝刚宝坐到雯兰身边,继续轻柔地说道:“二师姐,你别生气,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前咱没机会挣钱,现在有机会了不挣钱最对不住的就是自己。二师姐,你想想我的话有道理吗?”
雯兰把头扭过去,没有说话。
郝刚宝从网兜里把奶粉、罐头拿出来,放在床头,走到外屋,躺在地铺上。
“他说得对吗?他是不是变了?他还是原来的师弟吗?”雯兰心里问着自己。
雯兰转过身,望见了床头上的东西,望着躺在外屋地铺上的郝刚宝,翻身下床,抱起一条被子,走到郝刚宝身边,给他盖上。
郝刚宝轻轻握住了雯兰的手,说:“二师姐,我还想再跟你说会儿话。”
“师弟,天晚了,你歇着吧。”雯兰说着,抽回手,走进里屋,关上了门。
郝刚宝从兜里摸出一个柳笛,欲噙在嘴里,却慢慢在手中揉碎了。
天下着雨。
街上,一个透风漏雨的破棚子里,贺丹麟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油布。
贺丹麟凝望着夜空,眼前浮现出他和雯兰在村外稻草堆上相拥相爱的一幕,喃喃自语道:“雯兰,爱过一次就是一生,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守候着那动人心魄的一刻。没有任何人能分开我们,我们的心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一些雨水淋到贺丹麟身上,贺丹麟更加缩紧了身子。
县政府县长办公室里,田仕科坐在办公桌后,显得有些心事重重。郝刚宝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郝刚宝望着田仕科的脸色,说:“干爹,您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给您帮上忙。”
田仕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刚宝,干爹岂止是不开心哪,干爹是遇上麻烦了。你必须给干爹帮忙。”
郝刚宝问:“哦?干爹,白洋县您能遇上什么麻烦事?”
田仕科摇摇头,说:“刚宝,不是白洋县的事。我有一个多年的政敌,名叫黄瑞平,我们明争暗斗了将近二十年,最近他当上保定行署专员了,成了我的上司,我能不烦心吗?”
郝刚宝吃了一惊,问:“干爹,这对您可太不利了,怎么办呢?”
田仕科说:“你不必着急,就算他一朝大权在握,只要他抓不到我的把柄,想扳倒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刚宝,你要用心对付明里暗里的共产党,把白洋县治理成铜帮铁底,咱们就能高枕无忧。干爹要是走了下坡路,你的仕途就难说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的。”
郝刚宝点点头,说:“干爹,我明白,我不会让共产党在白洋县城有立足之地的,白洋县城到什么时候都是咱们的天下!”
田仕科满意地说:“这就是干爹让你当警察局局长的目的。只要有利于我们,就是再制造两个无人区也值得!干爹有你这么个左膀右臂什么麻烦也不怕喽!”
郝刚宝站起身,大声地说:“干爹这样器重我,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干爹的大恩!”
田仕科庄重地说:“刚宝,你说对了一半,你要为你自己做事!”
雨停之后,雯兰走到街上,在一个小摊前买了一双小虎鞋,刚小心地用手绢包好,忽然发现衣衫褴褛的张瞎子躺在路边,急忙跑过去,抱起张瞎子,大声地喊道:“大爷,大爷,您怎么在这儿啊?”
张瞎子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雯兰继续哭喊着:“大爷,您说话,我是您孙女啊——”
张瞎子嗓音虚弱地说道:“雯……兰……好……孙……女……”
雯兰帮张瞎子把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痛心地说:“大爷,您怎么糟成这样儿了?都怪我没照顾好您……”
张瞎子抚摸着雯兰的脸,轻轻而又艰难地摇摇头,说:“大……爷……早……该……走……了……”
雯兰哭喊着说:“不,我要照顾您……您跟我去我师弟家吧,我们为您养老!”
张瞎子使出最后气力,使劲抓住雯兰的手,说:“他……他……不……是……好……人……”
雯兰震惊地望着张瞎子。
张瞎子的手垂了下来,气绝身亡。
雯兰扑在张瞎子身上号啕大哭起来。半晌,她掏出身上所有的钱,雇请了几个人,把她尊敬的苦命的大爷埋葬在了城外师爷、爹的坟墓旁。
雯兰回到郝刚宝家后,天已经黑透了,疲乏的她却没有一丝睡意,坐在灯下凝神想着那一幕幕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
“老子的后台是警察局郝局长!”
“他……他……不……是……好……人……”
那个流氓的话和张瞎子的话不停地在雯兰耳边回荡着。
雯兰喃喃自语着说:“师弟对我那么好,怎么不是好人呢?可大爷眼瞎心明,从来不说假话,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师弟究竟做了什么?我怎么看不透他了呢?”
不知为什么,雯兰眼前出现了这样可怕的两幕:郝刚宝点燃了万和茶楼,齐兆鸣和秦梅红置身在火海中;郝刚宝挥刀杀死了雯瑛和李梓春。
雯兰抱住头,尖叫起来:“啊——”
郝刚宝恰巧走进来,上前抱住雯兰,问道:“二师姐,你怎么了?”
雯兰猛地推开郝刚宝,惊恐地望着他,身子不住地颤抖。
郝刚宝关切地说:“二师姐,你是不是病了?也怪我事多,一整天没陪你。”
雯兰定了定神,说:“师弟,我没生病……”
郝刚宝微笑着说:“二师姐,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二师姐你出事,你可要保重自己,保重孩子啊!”
雯兰望着郝刚宝,轻轻点了点头。
郝刚宝哀求地说:“二师姐,嫁给我吧,你的身孕一天大过一天了,孩子真要是生出来没有亲爹总归不是好事。我早已经说过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养着他。二师姐,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一片真心吗?”
雯兰嗓音哽咽地说:“师弟,我不能拖累你,这孩子是丹麟的,他会回来的。我们对天发过誓了,这辈子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
郝刚宝激动地说:“可是他回不来了,他是越狱犯,到处都在通缉他!二师姐,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难道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雯兰喊着泪水说:“师弟,二师姐的心不是铁打的,说句心里话,要不是遇上了丹麟,我肯定会是你的人,可老天爷让我和他投了缘……你别逼我了,要是逼我我就走……”
郝刚宝急忙阻拦地说:“二师姐,你别走,别走,我要是逼你就不用等到现在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心就能好受些,你要是走了,我非疯了不可!”
雯兰身子无力地靠在床头上。
国民党军队驻白洋县城某团团部里,宋团长在读一封信,读完后兴奋地哈哈大笑着说:“好,好哇,老子的姐夫当上保定行署专员了!哈哈哈……”
月光如水,雯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外屋传来郝刚宝梦呓的声音,雯兰下床,轻轻拉开门,走到外屋地铺前。
郝刚宝喃喃自言道:“干爹,炸掉一个李家集算什么?我要把白洋县的共产党全消灭掉……雁翎队……雁翎队……嗯……”
雯兰吃了一惊,身子一晃,碰倒了一个凳子,“哐当”响了一声。
郝刚宝一跃而起,同时握枪在手,枪筒一下顶在雯兰的头上。
雯兰惊叫着跌坐在地上。
郝刚宝急忙收回枪,扶住雯兰,说:“二师姐,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共产党来暗杀我呢!没吓着你吧?要是吓坏了你,我就是死都赎不了罪啊!”
雯兰惊魂甫定地摇了摇头。
院外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喊:“局长,出什么事了?”
郝刚宝冲外边大声地说:“没事了,我不小心踢翻了一个凳子。你们很尽职守,明天我每人赏你们十块钱!”
雯兰不解地望望外面,又望望郝刚宝。
郝刚宝解释地说:“哦,他们是每天晚上保护我的弟兄们。共产党想要我的命,做梦!二师姐,你怎么没睡觉呢?”
雯兰仓促地说:“我……我……”
郝刚宝不动声色地望着雯兰。
雯兰眼珠一转,说:“我睡醒了一觉,怕……怕你冷,来给你盖被子……”
郝刚宝望着雯兰,说:“二师姐真惦记着我。哎,你说给我盖被子,被子呢?”
雯兰一惊,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去拿……”
郝刚宝拦住雯兰,试探着说:“不用了,二师姐,都快入夏了,不冷。我是不是说什么梦话了?八成是想娶你的话吧,看我这张嘴,管不住!”
雯兰勉强地笑笑,说:“师弟,你……你没说梦话,没说……”
郝刚宝脱下警服,披在雯兰身上,柔声说:“二师姐,快进屋睡觉吧,什么也别想。”
雯兰走进里屋,坐在床边,手触摸到了那件警服,下意识地把警服甩在一边。
第二天,郝刚宝去了警察局之后,雯兰在小院子里心神不宁地边散步边喃喃自语:“他炸的李家集……他说的是梦话吗?不,不是……莫非……”
雯兰身子剧烈地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