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岁的王家账房先生气哼哼地站在郝刚宝面前,面露鄙夷之色:“小子,活儿干完了不快去领工钱滚蛋在这儿靠哪门子墙根儿?”
郝刚宝忙站起身,恭谨地说:“大伯,我一连气儿扛了那么多麻袋,想歇一会儿。我给您老添乱了。”
账房先生继续讥讽着郝刚宝:“你小子老老实实歇着也就罢了,吹什么笛子,吱吱喳喳地烦死个人,你不安静还不想让别人安静?你这样儿的当雇工在哪儿都不讨彩!再说了,这是你歇气儿的地方吗?瞅你这副德性,你不倒霉受穷老天爷都委屈你了!”
尽管账房先生的话十分刺耳,郝刚宝还是满脸陪笑地说:“大伯,您老教训得太对了,我这个人是不招人待见,不像您,大富大贵,穿绸裹缎。您侄子我嘴欠,不该吹这破笛子。您千万别生气,气出病来我一辈子都没法儿安生。我这就去领工钱,立马儿走人!”
账房先生怒气未消地转身走了,一脚正踩在那个柳笛上。郝刚宝气恼地偷偷瞪了账房先生一眼,急忙跟在他身后向账房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账房,账房先生没好气地从抽屉里拿出五张钞票,把三张钞票甩给郝刚宝,另外两张揣进了自己怀里。
郝刚宝接过钱,数了数,吃惊地望着账房先生,问:“大伯,侄子得跟您说句话,您这钱给错了,少给了我两块钱,早晨老东家派我活儿的时候说得好,扛完那些粮食给五块钱,可您给我的是三块钱,您把那两块钱给我补上吧!”
账房先生斜视着郝刚宝,蛮横地说:“小子,你嘴挺甜,可就是不吃亏,爷们儿今天还就得给你点儿亏吃。你说老东家给你五块钱,我没长那么长的耳朵,没听见!”
郝刚宝知道遇上揩油的了,晃着手里那三张薄薄的钞票,哀求地说:“大伯,我早上明明听见老东家跟您老说清给五块钱的,您老肯定是记错了。两块钱对您老来说算不上钱,我挣口饭钱不容易,您就行行好,把那两块钱给我吧!”
账房先生强词夺理地说:“就算应该给你五块钱,你……你吹笛子捣乱也应该扣钱!去去去,给你穷小子三块钱就不错了!”
郝刚宝不高兴地沉下了脸,说:“您说得对,我是穷,不穷我也不把自己当牲口使呀,可您怀里那两块钱是我流了八斤汗挣的,你想赖去可不行。我吹笛子怎么了?我妈从我小时候就教我吹笛子,我吹惯了。中华民国的法律上没写着吹笛子犯法,您训就训我了,红口白牙地凭这扣我工钱就太欺负人了。您要是不给足我工钱,我找老东家论理去!”
账房先生被郝刚宝强白得无话可说,他见过好几个来王家当雇工的穷汉子,哪一个都被他扣过工钱,可哪一个也没有眼前这个分明能说会道的小子难对付。他看出来了,这小子穷归穷,但真的天生是一个不吃亏的主儿。
“老东家,老东家,您出来,穷小子跟您这大财东论论理儿,看看您说话算不算数——”郝刚宝把那三张钞票揣进怀里,跳着脚大声喊叫起来。
随着喊声,五十多岁的王贵走过来,责怪地冲账房先生说:“老李,你和他闹的这一出儿我早就看见了,该给人家的钱我王贵不能少给,你不看重我的名声我还看重呢,指望着讹人发不了财!”
账房先生被主家揭了老底,红着脸把那两块钱交给了郝刚宝。
郝刚宝接过钱,高兴地冲王贵拱了拱手,说:“我就知道您肯定讲理,您德高寿就高,肯定越来越发大财!”
王贵冲郝刚宝笑了笑,说:“你嘴茬子蛮厉害的,能说会道,不多见哪。可也是,像你这样儿在外面混饭吃的主儿,没一张好嘴就麻烦了。行了,工钱给你结了,咱们两清了。”
王贵转身欲走,郝刚宝上前拦住他,恳求地说:“老东家,您给我算清了工钱,我感激您,您再留我几天给您干点儿活吧,就算您积德行善了。”
王贵摇摇头,推脱地说:“我们家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了,等往后有活儿了我再雇你。”
郝刚宝急于表白地说:“您家大业大,给我找点儿活我就有饭吃了,工钱多点儿少点儿都好说。您看我,年轻体壮,有一身的力气……”
王贵打断郝刚宝的话:“我们家真的没有你能干的活儿了,我虽然比你有钱,可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我挣的也是血汗钱,我该花的花,不该花的就是不能花。听你说话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有力气就是吃饭的本钱,到别处找活儿干吧,别指望着我了!”
王贵的话合情合理,郝刚宝神情黯然地说:“要是容易找活儿我就不这样儿像孙子似的求人了,有力气也挡不住一个穷字啊!”
王贵不再理郝刚宝,转身走开了。
“穷小子,让你小器,没活儿干了,傻眼了吧?命中不满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认命吧!”账房先生望着郝刚宝,幸灾乐祸起来。
钱到手里了,郝刚宝更不怕账房先生了,他怒视着那张充满奸狡的脸,毫不相让地说:“我是穷是富跟你有什么相干?你怎么知道我就认穷命了?告诉你,我还真就不是个认穷命的人,到你这岁数保准比你这个势利眼混得好!”
账房先生实在没想到同这个小辈人打嘴仗讨不到半点便宜,加上自知理亏,尴尬地说:“好好,我不跟你抬杠,你小子日后能当官、能发财,行了吧?走吧,走吧,老东家都赶你走了!”
郝刚宝以胜利者的姿态转身走出了账房,往王家大门口走。快走到门口时,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个被账房先生踩瘪了的柳笛,紧紧握在手里。
郝刚宝走出王贵家,走到村头,靠着一棵柳树坐下,从兜里掏出失而复得的那两块钱,不错眼珠地望着,自言自语地说:“为了要你们,我他妈费大劲了,我什么时候能有钱啊?我为什么偏得受穷?”
郝刚宝又掏出那个变得脏破的柳笛,望了一会儿,起身从柳树上撅了根柳条,又拧了一个短笛。拧完,把笛子放在鼻子下,闻完柳条的清香味道,吹了起来。
清脆的笛声回荡在万物复苏的田野间。
谁也没有想到,整个白洋县城的命运日后会和这个不认穷命的年轻人联系在了一起。
他有着怎样的命运呢?
又一个夜晚到来了。
雯瑛、雯兰都已经睡下了,赵青玉也躺进了被窝,但没有睡着。齐兆鸣在油灯下抚摸着包着《尚雅藉》的布包,眼前浮现出韩世昌教他和高万生学艺以及韩世昌临终前传他《尚雅藉》等情形,泪水禁不住滴落在布包上——他太想念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了。
赵青玉望着齐兆鸣,轻声说:“他爹,还想你师父呢?你情愿为他守三年孝,仁尽义至了。”
齐兆鸣哽咽着说:“我为我师父守十年孝也报答不完他老人家的恩情啊,要是没有他老人家,我连白洋县城都进不了,更别说扎根儿了。”
赵青玉轻描淡写地说:“你不唱大鼓咱家也许更好呢!”
齐兆鸣生气地瞪了赵青玉一眼:“你说这种话丧不丧良心哪?咱家吃的、喝的什么不都是我跟着师父唱大鼓挣来的?你老嫌日子苦,老不知足,真是个女人!别看我这三年不登台,我也不闲着,我练它三年功,等我再登台的时候一上台不闹个满堂彩就算我白过了三年!”
赵青玉不服气地说:“你师兄那边儿都要挣钱了,你却见天儿光出不进,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咱这日子怎么着也不能比人家差太多了呀……”
齐兆鸣不耐烦地打断赵青玉的话:“行了,睡你的觉吧,我就是挣座金山来也堵不住你的嘴!”
齐兆鸣生气了,赵青玉不敢再说话。
齐兆鸣不小心把布包掉在了地上,忙弯腰捡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高万生说的话:“……几个好唱咱乐亭大鼓的年轻人入了我的班儿,他们底子太薄了,我教他们又太耗费时间了,所以我就想走个近道儿……”
说实话,当时性情憨厚的齐兆鸣并没有太把高万生这几句话往心里去,此刻猛然间灵醒了,喃喃自语道:“哦,我明白了!师兄啊,你是想要《尚雅藉》啊,这是师父传给我的,不让我外传,我不能对不起师父啊!”
齐兆鸣思忖片刻,把布包锁进了箱子里。一直望着齐兆鸣一举一动的赵青玉想说什么,又闭紧了嘴。
齐兆鸣走出屋子,到院里练功去了。
“练,练去吧,瞧你能练出什么来!”赵青玉小声嘟囔了一句。
院中,齐兆鸣练完一趟拳脚,站在院中擦汗。赵青玉走过来,把一件衬衫披在齐兆鸣身上,用商量的口气说:“他爹,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爱听不爱听我都得说。”
“什么事?你说嘛。”
赵青玉说:“前几天我打城北过,见那里有雇苦力的人……你不怪我吧?”
齐兆鸣叹了口气说:“唉,怪你什么?明天我就去试试,是得找口饭吃啊!”
赵青玉高兴地说:“你总算听我的话了。孝得守,日子也得过呀,凭你这身功夫,最少也能顶三个壮小伙子!”
齐兆鸣把衬衫交给赵青玉,说:“你先回屋里睡吧,我再踢几下腿。”
赵青玉满心欢喜地走进屋里,齐兆鸣继续练起来。
日上三竿的时候,高万生站在院子里听几个年轻人练嗓子,杨二子陪在他身边。
“二子,这班子我是挑起来了,人也不算少,可没一两个真正能上台的,你看他们几个,充其量能把几个小段子拿下来,没根基呀!”高万生皱着眉头说。
一个年轻人听了高万生的话,恳求地说:“高大伯,您干脆就收我们做徒弟得了,我们跟着你准能学出真玩意来!”
高万生严肃地说:“你们跟着我当然能学出真玩意来,可是我得看你们是不是学乐亭大鼓的那块料,我能看过眼儿的我就收他做徒弟,我看不过眼儿的就是把头磕破了我也不收他!二子,你跟我到屋里去,我跟你说件事!”
“哎!”杨二子忙不迭地应承着。他已经成高万生的跟包了。
高万生进了屋子,坐在椅子上,杨二子站在一旁。
杨二子嘻嘻笑了几声,语气轻柔地说:“表姐夫,啊不,我应该叫您高爷。对,从今往后我就叫您高爷了。您有什么事吩咐我?”
“哈哈哈……”高万生舒心地笑了笑,“二子,我想上一段《马寡妇开店》。你说怎么样?”
杨二子做思忖状:“马……好像评戏里有这出戏。”
高万生点点头:“这还用你说吗,我知道评戏里有,可乐亭大鼓里不是没有吗,我就想弄乐亭大鼓里没有的!”
杨二子担心地说:“高爷,那、那可是粉段子呀!”
高万生满不在意地说:“二子,亏你给我做跟包呢,粉段子怎么了?粉段子就不是段子了?粉段子就不是给人听的了?告诉你吧,这年月看粉戏、听粉段子的人可比看正经东西的人多,而且越是有钱有势的人越爱看,咱就专门儿给这些人唱。管它什么段子,能挣钱就行。你说是不是?”
杨二子小声问:“高爷,唱粉段子您不怕挨骂吗?”
高万生笑起来:“怕?怕就什么也别干了,我别挑班子了,你也别给我做跟包的了。咱们中国人怕日本人,日本人不还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来了吗?说不定哪天一个枪子儿就把你我给毙了!只要能唱乐亭大鼓,谁爱骂我就骂我,我不怕!”
杨二子假充内行地接着问道:“那您想怎么个唱法儿?”
高万生胸有成竹地说:“当然是我唱了,别人不行。只要我能挑起台来,别的都好说了,我师父没了,在白洋县人们还是肯给我耳朵的。只要这个段子唱响了,我就能挣到钱了!”
白洋县城北有块空地,一来二去成了无事可做又等事去做的卖苦力汉子们天然聚集的场所,一有雇主模样的人走过来,他们就围上去争着吵着让人雇,被雇走的人满心欢喜,没被雇走的人咒天骂地,继续蹲守。这和今天各个城市里马路边等活儿干的辛勤的民工们上演的景象毫无二致。
几个汉子在等活儿,郝刚宝走了过来。他第一次到这里出卖自己的体力。
郝刚宝显然非常不受人待见,“老子成年累月守在这儿都吃不饱饭,能容忍生人来抢饭碗吗”?在这种非理但又合理的逻辑下,几个汉子立刻把郝刚宝当作了敌人。
双手笼在袖子里的郝刚宝刚晃晃荡荡地走过来,当胸就莫名其妙地被汉子甲使劲推了一把,同时挨了一顿粗暴的臭骂:“哪个窑子娘们儿的裤腰带没系紧把你露出来了?你他妈的想抢我们的饭碗?滚一边儿去,这儿不是你狗操的小子混饭吃的地方!”
郝刚宝从他们的神态中明白自己犯了禁,也知道根本招惹不起这些“狗操的”家伙,好在他被人欺负惯了,不在意被骂几句、被打几下,当下自己最着急的是能有活儿干,和他们只能软不能硬。于是,他抱拳当胸,作了个罗圈揖,央告道:“几位大哥,咱们都是卖苦力的,一笔写不了俩苦字,你们就腾出块地方来让我等等活儿吧。有人雇是我托你们的福了,没人雇我算我倒霉。咱一回生两回熟,明天咱们就是哥们儿弟兄了!”
汉子甲大概对这套话听多了,毫不理会,依然蛮横地瞪着郝刚宝说:“你小子嘴倒好使,像抹了狗屎似的,说别的行,抢我们的饭碗可不行!快滚,不滚我们他妈把你再塞回到大姑娘裤裆里去!”
郝刚宝还要再次哀求,被汉子甲飞起的一脚结结实实踹倒在地上,另外几个汉子围过来对他拳打脚踢。
郝刚宝知道这伙人真的急眼了,再不离开指不定要吃多大亏,急忙爬起来像一只被恶狼追赶的野兔子似的跑走了。
汉子们没找到活儿,打了一顿人,落了个穷乐呵,一时间倒也兴高采烈。
就在他们望着郝刚宝狼狈不堪的背影哈哈大笑的时候,也来找活儿的齐兆鸣走了过来。
齐兆鸣刚要蹲下身,被汉子甲一把揪住了脖领。
“你想干什么?”齐兆鸣不急不慢地问。
“这是我们哥几个混饭吃的地盘儿,没你他妈占的地儿!明白不?”汉子甲刚才占了便宜,根本不把穿着打扮比郝刚宝强不了多少的齐兆鸣放在眼里,越发张狂地说。
齐兆鸣望了汉子甲一眼,平静地说:“兄弟,你跟穷哥们儿乍唬什么?真是条硬汉子跟抢占咱中国人地盘儿小日本儿干去!”
这时,秦梅红走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觉得这个眼看就要吃亏的中年男人有些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其实,她也在书场听齐兆鸣唱过乐亭大鼓,只不过一时间没有把打着鼓板的齐兆鸣和面前这个穷汉子联系在一起罢了。
“你他妈的嘴太臭了,老子今天教训教训你,拿你开张!”汉子甲被齐兆鸣几句软里带硬的话说得恼羞成怒了。
“对,哥儿几个,打他呀!”汉子乙大声附和着。
汉子们冲上前,贫困使他们变得凶残起来,对着齐兆鸣下了狠手。
齐兆鸣不屑于还手,蹲在地上,面带微笑地任凭汉子们踢打。
秦梅红一阵风一样冲过来,拦住汉子们,急迫地说:“你们别打他了,把他打坏了你们有什么好处?”
汉子们住了手——不是被这个漂亮妇人拦住的,而是被齐兆鸣波澜不惊的气势惊住了。他们不是傻子,都看出来这个汉子不是前面那个倒霉蛋,他身上有功夫,刚才人家是拿他们几个人当猴耍,没有还手,真要动起手来他们根本不是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秦梅红一拦,他们正好体面地收了手。
秦梅红却不明就里,拉起齐兆鸣,关切地说:“哎呀,你、你没事吧?能动吗?”
齐兆鸣活动了几下手脚,以示自己完好无损。秦梅红放下心来,说:“你没事就好,真要被他们打坏了多不值啊?”
汉子甲殷勤地冲秦梅红说:“大姐,你是不是来雇人干活儿的?”
“废话,下馆子就不到这儿来了!”汉子乙把汉子甲推到一边,站在了秦梅红面前,期待地望着她。
秦梅红点点头:“是,我是……”
秦梅红话未说完,汉子们全都围上来,各自争着让秦梅红雇自己。
秦梅红没有正眼瞧他们,她把眼光落在齐兆鸣身上,肯定地说:“我今天才不雇你们这些野人呢,我雇他!”
齐兆鸣扫视了一眼汉子们,和秦梅红一起离开了空地,并肩往万和茶楼的方向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