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楼里出来，高万生向齐兆鸣家走去。对《尚雅籍》的渴望使他决意给齐兆鸣提个醒，好尽快达到目的，毕竟他是师兄嘛。可是，当他走到齐兆鸣家门口时，却又觉得自己太没身价了，犹豫着想到底进不进齐兆鸣家。踌躇半晌，他还是跨进了那个有些寒酸的小院子。
赵青玉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雯兰在练身段。一见高万生，雯兰像一只小喜鹊一样高兴地说：“师伯，您来了？您看我这手这样指对吗？”
高万生扫视了一眼雯兰，敷衍地说：“嗯，行，不错啊。”
对于高万生的不请自到，赵青玉有些意外。她站起身，问：“她师伯，你可不是个没事串闲门儿的人儿，是找我还是找孩子他爹呀？”
高万生向屋里张望了几眼，笑了笑，说：“我当然是找我师弟了，他在屋里吗？”
赵青玉不无责备地说：“他要是在屋里听见你的声音不早就出来了？他又给你们的师父上坟去了。哼，你们师父走了，把他的魂儿勾走了一半儿！”
高万生酸溜溜地说：“我师父对他比对我好啊，该给不该给的都给了他。可话说回来，既然心里想着师父，就该把师父传的东西全都亮出来，自己闷着可不像样子啊！”
赵青玉知道高万生话里的意思，替齐兆鸣掩饰地说：“他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活儿，到什么时候也比不过你。他一会儿准回来，你先到屋里等他吧！”
高万生点点头，走进屋里。他趁赵青玉到厨房里给他倒水的空子，眼睛四处扫寻了一通，意料之中地没有见到《尚雅籍》，目光自然落到墙角的木箱上，欲揭木箱，这才瞧见上面上着锁，忙缩回了手。
赵青玉端着水碗走进来，高万生摆摆手，说：“算了，弟妹，我不等兆鸣了，麻烦你他回来跟他说一声，就说我要挑班儿了，让他有空儿到我家去一趟，我们师兄弟说几句话。”
“是吗？”赵青玉羡慕地望着高万生那张得意地微笑着的脸，“你要挑班儿了？可真行啊，我们孩子他爹就没你这么有本事！他回来我一张嘴就说这事。”
高万生再次笑笑，又瞟了一眼那个木箱，走了出去。
高万生在街上信步走着，没见到齐兆鸣，想说的话没说出来，这使他的心情很有些郁闷。
路边，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在唱京东大鼓，围了很多人，提着菜篮子的雯瑛也在其中。她身材窈窕，秀眉大眼，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并不能掩盖住她的俏丽。
雯瑛认真地听着唱腔，眼里闪动着羡慕的光。少倾，她离开场子，来到一个墙根前，在一堆不知是谁扔放在那里的杂物里捡起了菜叶。
不远处，高万生看见了这一幕，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
当天下午，齐兆鸣来到了高万生家，师兄弟二人坐在炕上隔着炕桌说话。
“师兄，你就要有大出息了，这是好事，师父九泉之下有知也高兴啊！”齐兆鸣真诚地向高万生道喜说。
高万生心下受用，踌躇满志地说：“不瞒师弟你说，我想挑个班子不是想一天两天了，可那时师父在世，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把师父越过去。现在师父走了，我要让别人看看他老人家的大徒弟能不能顶门立户！”
齐兆鸣稍微沉吟了一下，说：“师兄，你功底儿深，没人说你不能顶门立户。”
“是吗？”高万生含义颇深地望着齐兆鸣的脸色问。
齐兆鸣有些歉意地说：“咱们虽然是师兄弟，也跟亲兄弟差不多少，按理说你挑班子我做师弟的应该头一个入班子帮衬你，可是我得给师父守孝，三年里不能登台……”
高万生打断齐兆鸣的话：“师弟，你给师父守孝我没旁的话说，你入不入我的班子我也不在意，咱们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师兄求你一件事，你点头答应就算是帮衬我了！”
齐兆鸣郑重地说：“师兄，你拿我当外人了，我帮衬你还不是分内的事吗？”
高万生继续望着齐兆鸣，说：“几个好唱咱乐亭大鼓的年轻人入了我的班儿，他们底子太薄，我教他们又太耗费时间了，所以我就想走个近道儿。”
齐兆鸣不解地问：“走近道儿？师兄，学艺就得苦练，十年、二十年也不准出个好艺人，哪儿有近道儿可走啊？这你不是不知道啊！”
高万生眨了眨眼睛，说：“师弟，小点儿声，咱们师兄弟说话别让外人听见。你要真不明白我的意思就算师兄我什么也没说。不过师兄劝你一句话，咱师父是个好艺人，可穷了一辈子，咱们不能再走师父的老路了，天下哪张白纸上也没写着唱大鼓的就活该受穷，咱也得过好日子啊！”
齐兆鸣迷惑地说：“师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高万生没有说话，望着齐兆鸣直冷笑。
齐兆鸣还想再说什么，高万生妻子的表弟杨二子——一个胖墩墩的中年汉子手里拎着四色礼走了进来，江湖气十足地冲高万生抱拳行礼，恳求地说：“表姐夫，我做生意赔了本儿，在生意场上混不下去了，听说您要干大发了，特意投靠您混饭吃来了。我不懂乐亭大鼓，可我腿脚勤快，给您做个跟包的还不算屈我这块材料儿。咱们是亲戚，您可别把我踢出门儿去呀！”
杨二子唱连珠快书似地说完话，期待地望着高万生。高万生不高兴杨二子这个时候来找他，心中有些不快，皱着眉头对他说：“我就知道你做生意准把钱送到别人手里去，可我这儿你能吃什么饭哪，我师父都没用过跟包的，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说你什么好呢？”
杨二子恭维地笑着说：“表姐夫，刚才我不说了吗，我能有口饭吃就行……哟，齐师父，您也在哪，您帮我在我表姐夫跟前儿说句话，让他给我口饭吃。求您了。”
齐兆鸣听杨二子说得可怜，就冲高万生说：“师兄，要不你就收下他……”
高万生冷冷地说：“师弟，你就别管我们亲戚之间的事了。真是三个富亲戚不算穷，三个穷亲戚不算富啊！”
齐兆鸣知道今天和师兄有些话不投机，趁杨二子殷勤地给高万生点香烟的工夫，告辞离开了高万生家。
天气依然寒冷，齐兆鸣把破棉衣的扣子扣紧，边走边喃喃自语：“师兄说的走近道儿是什么意思啊？从没听说过学艺有走近道儿的啊……我这师兄，他想收徒弟就大大方方地收吧，摆什么迷魂阵哪！”
雯瑛挎着篮子跑过来，篮子里装着许多发烂的菜叶：“爹——爹——您琢磨什么呢，我这么大声音喊您您都没听见！”
齐兆鸣抚摸着雯瑛的头发，拿过篮子，疼爱地说：“雯瑛，爹给你师爷守孝，不能唱了，往后咱家的活儿你可要多干点儿啊！”
雯瑛点点头，说：“爹，我都这么大了，还用您说这些吗？”
父女俩相跟着向家里走去。
说话间，春天到了。
白洋县城外一个村庄里，地主王贵正在从家里往外运粮食。王贵让人从街上找了两名有气力的雇工，其中一个年纪在二十四五岁，衣着破烂、单薄，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的青年男人少有的机灵劲。他宽肩膀，重眉毛，一队眼珠子骨碌碌转动，高耸的鼻梁下留着黑胡子，使他显得既英武又成熟。
他叫郝刚宝，一个孤苦伶仃地流浪汉。
此刻，郝刚宝和另一名雇工从粮囤里往外面的马车上扛粮食，他很卖力气，一麻袋接一麻袋地扛着。
忽然，郝刚宝在粮囤里发现了一行散落的麦粒，顺着麦粒的走向看去，墙角一个老鼠洞豁然出现了他的视线中。
“这东西净祸害粮食了，我得把它堵死！”郝刚宝冲鼠洞自言自语地说着，从粮囤外找来一块砖头，把鼠洞封了个严严实实。
那名雇工嘲讽地对郝刚宝说：“你有那工夫歇歇儿好不？又不是你们家的粮食，人家东家是领你情还是多给你开工钱哪？你呀，死心眼儿！”
郝刚宝不服气地说：“这么多的粮食让老鼠吃了还不如我吃了呢，我长到二十多岁了都没正经吃过一顿面条呢！”
雇工被郝刚宝说服了：“我看你倒不是懒人，哪村儿的？”
郝刚宝满脸愁苦相地说：“大哥，你就别问我是哪个村儿的了，说起来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啊！”
雇工不解地问：“怎么了？谁没个家门儿住处啊？”
郝刚宝难过地叹了口气，说：“唉，大哥，你的话是在理儿上，可是我爹妈早就没了，我人不人鬼不鬼地东混一天西逛一天再也没回过村儿里，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我是哪村儿的，免得说出来丢全村人的脸。我是茅草没根儿随风飘，能干点儿活就混口饭吃，没活儿干就饿着肚子……”
郝刚宝伤感的情绪感染了雇工，他打断郝刚宝的话：“算了，你别往下说了，说得我鼻子直发酸。干活儿吧，干完了活儿领完工钱你也就有饭吃了。”
郝刚宝发愁地说：“这顿饭是有了，下顿饭不定什么时候再吃得上呢！”
粮食装完了，那名雇工把马车赶出了王家大院。浑身是汗的郝刚宝蹲在院墙边一棵柳树下，顺手折了一根柳枝，拧了一个短笛，闭着眼睛，边休息边吹小曲。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把笛子从郝刚宝嘴上夺下来， 狠狠地甩在地上。
郝刚宝猛吃一惊，睁开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