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先生,吃饭了。”狱警把饭菜提到贺丹麟面前,和气地说。
贺丹麟很奇怪狱警今天为什么突然变得客气起来,他把目光落到饭菜上时更是吃了一惊,只见是两样有肉的炒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这在监狱里几乎是不可能享受到的。
贺丹麟不解地望着狱警。
狱警笑了笑,解释道:“贺先生,吃吧,这是我专门儿为你弄来的。今儿上午你和那个俊丫头说的那些话我听了心里头到这阵儿还热乎乎的,什么也别说了,人心都不是铁疙瘩呀!”
贺丹麟明白了,激动地说:“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国人的良知!”
狱警感慨地说:“咱都是男人,男人能有女人死心塌地地想着你,这辈子就值了!”
贺丹麟轻轻点点头,慢慢端起碗,吃起饭来,泪水滴到了碗里。
白洋县城外的路上,齐兆鸣正行走着,一抬头,愣住了。
秦梅红站在路边,正微笑着望着他。
齐兆鸣奇怪地问:“梅红妹子,你在这儿有事吗?”
秦梅红望着齐兆鸣,嗓音轻柔地说:“我等人呢。”
齐兆鸣问:“等谁呀,能告诉我吗?”
秦梅红笑着说:“这不来了吗?”
齐兆鸣也笑起来,问道:“你是在等我?你知道我要来?”
秦梅红逗趣地说:“我能掐会算。”
齐兆鸣郑重地说:“梅红妹子,你的心真灵,我确实是专门儿来找你的。雯兰回家把你替她挨欺负的事学给我了,不当面给你道声谢,我心里过意不去呀!”
秦梅红也郑重地说:“我不图你谢,你记住我那句话就行了!”
齐兆鸣一时间没有想起来,问:“哪句话?”
秦梅红用火辣辣的目光望着齐兆鸣,大大方方地说:“娶我呀!”
齐兆鸣认真地说:“梅红妹子,你是个好女人,哪个男人娶你都是福气,可你不该……”
秦梅红故意沉下了脸。
齐兆鸣接着说:“我是个穷艺人,连日子都快混不下去了,怎么能娶二房呢?这话往后别说了。啊?”
秦梅红往前走了几步,说:“齐大哥,你心里有没有我?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齐兆鸣为难地说:“我是个有家口的人哪!”
秦梅红转过身去,嗓音哽咽地说:“我连你一句心里话都要不来吗?”
齐兆鸣真诚地说:“梅红妹子,我不能毁了你呀!”
秦梅红猛地回过头,说:“齐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没白动一回心思!我不嫌你穷,也不怕你有女人,我心甘情愿给你做小儿、铺炕叠被伺候你!”
齐兆鸣动情地说:“梅红妹子,你别说了,我心里不好受啊。你是我们家的恩人,你的情我两辈子也还不完哪!”
秦梅红扑进齐兆鸣的怀里,紧紧抱住齐兆鸣,说:“齐大哥,这是老天爷给咱俩牵的红线,我跟定你了,我要和你生孩子,尝尝做真正女人的滋味儿!”
齐兆鸣默然无语,无所适从地呆立着。
秦梅红脸上满是泪水,用大胆、直露的目光望着齐兆鸣。
齐兆鸣无奈、哀怨、疼爱地回望着秦梅红,他伸出手,欲给秦梅红擦脸上的泪水,但又停住了,因为他的手被秦梅红温热的手轻轻、紧紧地握住了。
齐兆鸣眼里闪动起泪花,猛转身走了。
秦梅红一双泪眼望着齐兆鸣的背影,轻声说:“雯兰说了,她愿意一辈子和我在一起!雯兰,你干什么呢?怎么不来找我说说话呢?”
此时,雯兰手里拿着一件背心在院子里呆坐着,神情忧郁。
郝刚宝走过来,雯兰对他说道:“师弟,我给你缝了件背心,挺合身的。”
雯兰说着,把背心递给了郝刚宝。郝刚宝接过背心,感情复杂地说:“二师姐……你受累了。”
雯兰叹了一口气,说:“二师姐早就说过给你缝一件衣服的,咱家穷,缝不起衬衣,只好给你缝背心了。”
郝刚宝把背心紧紧抓在手中,发誓般地说:“二师姐,你送我背心,将来我送你金条。我说过,要让你坐轿车、住洋房!”
雯兰只当是郝刚宝在说笑话,哄自己开心,便轻轻笑了笑,低下了头。
郝刚宝表白地说:“二师姐,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我是个大男人,说能做到的事情就能做到,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雯兰只顾出神地想心事,没有听见郝刚宝的话。
郝刚宝见雯兰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备感失落地转身走进了厢房。
雯兰眼角涌出了泪水,喃喃自语着:“丹麟,我怎么才能救你出来呢,如果能救你,我死上十回也愿意!”
一只手替雯兰擦去了泪水,雯兰抬起头,见是姐姐雯瑛站在了自己面前。雯瑛脚边放着一捆莲蓬。
雯瑛心疼地说:“妹妹,别想烦心事了,越想心路越窄,你就是愁死有什么用?来,帮姐姐把莲蓬籽剜出来晾上吧。”
雯兰点点头,和雯瑛一起剜起莲蓬籽来。
雯瑛边干活边高兴地说:“妹妹,过几天你姐夫就回来了,捎信的人说你姐夫运气好,这趟买卖挣了不少钱。等你姐夫回来,咱家日子就能好点儿了。”
雯兰羡慕地说:“姐姐,你的命真好,不像我,心里明明有个人就是总横生波折。”
雯瑛嗔怪地说:“傻丫头,心思又转到这上面来了!有波折也不准就是坏事,白娘子和许仙经了波折,最终不还是……”
雯兰打断雯瑛的话,说:“姐姐,你是拿戏文儿给我吃宽心丸呢。只要他能出来,我就是等到头发白了都行,就怕……就怕那些坏人对他下毒手。”
雯瑛劝慰地说:“别说不吉利的话了。人不能跟命争,命中注定的劫难躲也躲不过去,事出了就得往开里想。雯兰,姐姐的话你能记住吗?”
雯兰望着雯瑛,痛苦地说:“姐姐,你说的和梅红姑说的一样,我也能听得进去,可我的心都快碎了!”
雯瑛握住雯兰的手,柔声说:“你心里的苦处姐姐知道,爹也知道……”
这时,郝刚宝从厢房里走出来,一声不响地出了院子。
雯兰望着郝刚宝的背影,歉意地说:“姐姐,师弟心里恨我了,他对我好,我挺对不住他的。他欺负你,他也是心里苦才喝酒的,你别怪他。”
雯瑛大度地说:“妹妹,看你说哪儿去了,姐姐知道他那是一时糊涂,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爹狠狠教训他了,他也认错了,往后咱谁也不提这事了!”
雯兰感动地说:“姐姐,你真好。”
雯瑛麻利地整理着莲蓬,说:“跟亲姐姐说什么客气话呀?哎,师弟干什么去了?他像是心里有什么事。”
雯兰不在意地说:“别管他了,他除了去外边儿散心还能做什么?姐姐,你婆家村里要是有合适的想着给师弟张罗张罗,帮他成个家,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点儿啊。”
雯瑛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兆鸣从外面走进院子,冲雯瑛和雯兰说:“我刚才看你们师弟出了村,朝县城去了,他说干什么去了吗?”
雯瑛和雯兰都摇了摇头。
齐兆鸣蹲下身,和雯瑛、雯兰一起剜莲蓬籽,自责地问雯瑛:“雯瑛,那天爹对你师弟的责罚是不是过重了?”
雯瑛实实在在地说:“爹,他喝酒带醉干了错事,您打他几下在常理之中,可真要赶他走就过火儿了。”
齐兆鸣叹口气,说:“唉,爹不是诚心赶他走,爹是恨铁不成钢,爹想让他做个好艺人,走正道,更让他明白一个男人不能一遇上不顺心的事就没志气。这几天,他练功比先前下功夫了,看来他明白爹的用意了,我也就放心了!”
雯兰望着齐兆鸣,说:“我师弟是个男人,我相信他!爹,我不能和师弟在一起您不怪我吧?”
齐兆鸣语重心长地说:“雯兰,爹相信你的眼睛,爹不包办你的婚事。贺先生摊上事了,你可不能做女陈世美啊。你大了,懂事理了,旁的话爹不多说了,爹就跟你说一句话,一个人碰上投缘的人不容易!”
雯兰激动地说:“爹,我记住您的话了,绝不做对不起丹麟的事!”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父女三人急忙躲进了屋里。
事后,齐兆鸣父女听说共产党领导下的那支来无影去无踪的雁翎队把国民党的一队人马给干掉了。
田仕科的轿车停在县政府大门口,司机正在修车,急于去公干的田仕科焦急地站在一旁。
郝刚宝从远处走过来,望见田仕科,惊喜地喃喃自语道:“你这条老泥鳅终于钻出来了,我可得抓住你!”
郝刚宝转身走了。
十几分钟后,司机修好了车,田仕科上了车,车子驶离了县政府大门口,刚刚拐过一个路口,郝刚宝突然从路边闪出来,欲横穿马路,司机急忙刹车,车并未撞着郝刚宝,但郝刚宝就势跌倒在地上,做出被撞倒的样子。
司机下了车,阴沉着脸走到郝刚宝面前,斥责道:“小子,你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没撞死撞坏你算你命大,赶紧滚一边儿去,别在这儿挡道!”
郝刚宝故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揉着肩膀,委屈地说:“你这老兄怎么这么不开面儿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带四个轱辘的汽车走得我两条肉腿就走不得了?”
坐在轿车里的田仕科认出了郝刚宝。
司机气恼地一把抓住郝刚宝的衣领,凶巴巴地说道:“乡巴佬,你他妈的吃豹子胆了敢跟老子顶嘴?告诉你,今儿别说没把你撞怎么样,就是把你撞成肉饼你也没地方喊冤去!”
司机说着把郝刚宝推了个趔趄。田仕科在车上稳稳地坐着。
郝刚宝不服气地说:“我是乡巴佬,我的命是不值钱,可我贱人有贵命,你撞了我还打我,我找贵人告你去!”
司机冷笑一声,说:“就你?你他妈的能有贵人?说出来我听听,他是哪个婊子养的?”
郝刚宝不高兴地说:“你就胡乱骂人吧,呆会儿我把贵人说出来吓你一溜儿屁!”
司机明显是想欺负人,指着郝刚宝的鼻子,说:“你小子越说越来劲了,你的贵人是谁?说,不说我揍你!”
郝刚宝脖子一梗,大声说道:“我的贵人是县长!”
车内的田仕科一怔,望着郝刚宝。
司机笑起来,嘲讽地说:“什么?县长是你这个穷小子的贵人?你怎么不说南京蒋委员长是你的贵人哪?你他妈的什么话都敢说!”
郝刚宝望着司机,郑重地说:“你别不信,我和县长有缘分,他老人家可是大好人,整个白洋县上上下下都念他的好,他是个青天大老爷,不信你竖起耳朵好好打听打听去,不光我这么说,老百姓都这么说!”
听郝刚宝说的情真意切,不像是顺嘴胡诌,司机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真的……真的认识县长?”
郝刚宝越发假戏真做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儿非上县长那儿告你去不可,他老人家肯定会给我作主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瞎话了!”
司机怔住了。
郝刚宝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你要是有本事跟我去趟县政府,看看县长他老人家给不给我作主!走,走啊!”说着,他拉着司机欲走。
这时,车门打开,田仕科笑呵呵地下了车,走到郝刚宝面前,用戏谑的口气说:“郝刚宝,不用去县政府了,我在这儿哪!”
郝刚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哎哟,县长,您老人家怎么……那我真省事了,他不信您是我的贵人,他还骂了您,骂得特难听,我都不好意思跟您学!”
田仕科狠狠瞪了司机一眼,司机尴尬而惊慌地躲到了一旁。
郝刚宝望着田仕科,恭敬地说:“县长,您确实是我的贵人,我一有难处您就来了,可惜我不能总在您身边,要是总能见着您就好了,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田仕科拍了拍郝刚宝的肩膀,摆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架势,说:“我是国民政府的县长不假,可不敢当什么贵人,更不是青天大老爷。听见没有?”
郝刚宝亲热地说:“县长,不是小人跟您顶嘴,您能管得住我的嘴,可管不住那么多老百姓的嘴,大伙儿都这么叫您,我能有什么法子啊?再说了,您把白洋县治理得多好啊,您不光是我郝刚宝的贵人,也是全县老百姓的贵人!”
田仕科世故地笑了笑,说:“郝刚宝,我新换了司机,他不认得你,今儿的事是个误会。你没受伤吧?”
郝刚宝踢了几下腿,说:“托您的福,没事。我年轻力壮,就是撞一下也不碍事,话说回来,别人想挨您的车撞他还没那造化呢!”
田仕科冲郝刚宝说:“我有要紧政务,得走了。”
田仕科说完就要上车,郝刚宝不失时机地说出了隐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县长,我想求您给我谋个事干。您说一句话,我就能我一碗饱饭吃了。”
田仕科沉吟着说:“有了机会我会想着的。”
郝刚宝点点头,说:“哎,我等着,您给找的活儿肯定错不了。要不我说您是我的贵人哪,一点儿都不差!”
田仕科从兜里掏怀表看时间,把一张名片带出来掉在了地上。
郝刚宝马上俯下身拾起名片,使劲吹了吹上面沾的尘土,央求道:“县长,这张片子您赏给我吧,我看见它就像看见您。行不?”
田仕科点了点头,郝刚宝忙不迭地把名片捧在了手中。
田仕科钻进汽车,汽车鸣着笛开走了。
郝刚宝脸上露出了笑容,掏出那张名片,反复认真地看着,神情爱如至宝。
突然,刚才围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男人冲过来,对着郝刚宝一阵拳打脚踢。
一个男人气愤地骂道:“王八羔子,叫你嘴甜,叫你会捧臭脚,你这种人最他妈的可恨!”
郝刚宝忍受着拳脚,双手却紧紧护住了名片。
男人们出了气,住了手,作鸟兽散。
郝刚宝躺在地上,不顾擦抹嘴角的血,摊开双手,望着完好无损的名片,无声地笑起来。
乱世不仅出英雄,也出艺人。这是高万生的感觉。如今,时局是乱,可他的堂会一点也不少,有时候还能得到主家的厚赏,除去给弦师的酬劳,还是小有积蓄的,最起码不是齐兆鸣所能比的。这足以让他聊以自慰。最近,他一下子就收了五个家境比较殷实的徒弟,每个徒弟都孝敬了他一笔钱。杨二子一边帮高万生数钱一边恭敬有加地说:“高爷,您早就应该收徒弟了,您这回收了五个徒弟,他们一下子就孝敬了您这么多钱。这是什么,这是您靠名声挣来的!”
高万生感慨地说:“我唱大鼓是为了钱,收徒弟可不全是为了钱,我一是觉着自己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得把乐亭大鼓传下去,要不闭了眼也不敢去见我师父;二是让秦梅红看看,我高万生不是等闲之辈……”
高万生咳嗽起来,杨二子急忙递上烟枪,然后为他捶起了背。
高万生吸了几口大烟,拿过一迭钞票,递给杨二子,说:“给,二子,拿着吧。”
杨二子笑着推辞说:“高爷,这、这太多了。”
高万生大大咧咧地把钱硬塞进杨二子的手里,说:“这几年你跟着我鞍前马后地跑,不容易,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不能亏了你!”
杨二子高兴地接过钞票,揣进了怀里。
监狱外面有一个小土岗,雯兰每天都来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今天,雯兰又来到了土岗上,她望着关押贺丹麟的那排牢房,喃喃自语道:“丹麟,我来看你了,我每天都来看你,你知道吗?尽管我们见不着,可我们离得近,我心里也能踏实了!”
连狱警都知道和贺丹麟相好的那个俊丫头每天都来守着心上人……
高万生走进万和茶楼的时候,秦梅红正在仔细地擦留声机。
高万生把身子俯在柜台上,正欲说话,秦梅红抢先开了口,讽刺地说:“你一下子收了五个徒弟,动静挺大的,大半个白洋县城都哄嚷动了,差点儿赶上鬼子滚蛋了!”
高万生咂咂嘴,不高兴地说:“梅红,你怎么拿我跟日本人比呀,这个比方不好啊。”
秦梅红继续擦着留声机,说:“我还真没想出好比方来,不过我确实觉着你比鬼子还鬼!”
高万生望着秦梅红,显摆地说:“得,我不跟你逗哈哈,不管怎么说,有人跟我学大鼓,拜在了我的门下,这可不是你这茶楼里的茶水,谁来都能喝他一壶两壶的!”
秦梅红接着嘲讽地说:“你师父一辈子收了两个徒弟,你收了五个,比你师父强多了,你这个徒弟可给师父长大脸了!”
高万生认真地说:“徒弟比师父强不是坏事……”
秦梅红打断高万生的话,说:“听你说话挺明白事理的呀,那师弟比师兄强就是坏事了?”
高万生语塞而生气地说:“你……你是替齐兆鸣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事!”
秦梅红直起身,望着高万生,嗓音洪亮地说:“谁有理我替谁说话,我们俩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事,许你高万生娶小老婆,也得许人家齐兆鸣娶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