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秘书指着田仕科,得意地说:“看你出了这么大力的份儿上告诉你,这是白洋县新任的田县长。得见县长,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郝刚宝心头一惊:真的是一条大鱼!他以更加恭敬的口气对田仕科说:“哟,原来是县长啊,我说谁能有这么大的派头儿呢!田县长,我叫郝刚宝,您要是能记住我,我们家祖坟上才真是冒青烟了呢……”
秘书摆摆手,让郝刚宝停住话头,扭头对田仕科说:“县长,天快黑了,咱们快进城吧,城外不太平。”
田仕科望了一眼郝刚宝,没说话,钻进了轿车里。
秘书也上了车,轿车一溜烟开走了。
郝刚宝望着远去的轿车,猫下腰,手捂住依然淌血的小腿,自言自语道:“县长,县长,那个扁屁不放一个的就是县长?”
轿车快速向白洋县县城驶去。
坐在后座上的田仕科看了看怀表,满意地说:“嗯,还不算晚。”
秘书由衷地说:“还真亏了那个土包子,要不然天黑前咱就进不了城了。”
田仕科一语中的地说:“那个姓郝的年轻人挺机灵的,有过人之处。对了,咱们悄悄进城,不要太张扬了。”
秘书歪着头望着田仕科的脸,不解地问:“县长,您的意思是……”
田仕科脸色阴沉地说:“时局动荡,到白洋县任职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事,别看日本人日子不好过了,在中国终究还是秃尾巴狗,惹不起,共产党、雁翎队也不会让我过上好日子,两世为人哪!”
秘书说道:“听说县警察局局长琦良请了一个读书人做智囊,颇有收买人心之势啊。”
田仕科微微一笑,轻声说:“跳梁小丑,不值一哂。”
田仕科不再说话,闭目养起神来。
轿车驶进了白洋县城。
张瞎子病了。
齐兆鸣家的厢房里,张瞎子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敷着一块湿布。齐兆鸣坐在一旁默然无语——家里的状况使他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给这位性情耿直的老人治病,只希望到城里当衣服的雯兰能顺利地把衣服当掉,给张瞎子抓点儿药回来。
当铺里,雯兰把一件花衬衣递给当铺,伙计仔细看着,计算价码。
从门口走过的贺丹麟停下步子望着雯兰。
伙计盘算好了,冲雯兰说:“你这件衬衣最多当两块钱,多了可不值了!”
雯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行,就两块吧。”
雯兰接过钱走出当铺,望见贺丹麟,怔了一下,默默低下了头。
贺丹麟激动地轻声叫着:“雯兰!”
雯兰抬起头,望着贺丹麟,眼里闪动起复杂的光,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贺丹麟欲追赶雯兰,这时,一队日本兵冲过来,街上行人纷纷避让,一拥挤,贺丹麟无法前行,只好转身走进当铺,指着货架上雯兰的衬衣对伙计说:“我想把刚才那个姑娘当的衬衣赎回来,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伙计摇摇头说:“这可不成,本主儿不来我可不敢行这个方便!”
贺丹麟凝视着雯兰的衬衣,眼里闪动着怜爱的光芒。
街上,雯兰回过头来,不见了贺丹麟的身影,气哼哼地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我才不爱理你这个没骨气的人呢!”
雯兰捏着那两块钱,向药铺走去,抓了一点药后快步出了城。她要及早回到家中给大爷熬药。
当雯兰把一碗熬好的药端到张瞎子身边时,张瞎子语气沉重地说:“雯兰,别为我花钱了,我是个老不死的废人!”
雯兰搀扶着张瞎子坐起身,埋怨地说:“大爷,您又来了,您怎么是废人呢,我和我爹唱大鼓可全指望着您呢!来,喝药吧,大夫说您这是小病,喝完药就好了。”
张瞎子摇摇头,说:“这些天,我总梦见你师爷,我们老哥俩有说不完的话呀!”
雯兰俏皮地问:“我师爷都跟您说什么了呀?”
张瞎子痛楚地说:“唉,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心窄呀!”
雯兰笑了笑,不再问,慢慢给张瞎子喂药。
琦良家灯红酒绿。琦良在宴请田仕科,高万生在唱堂会《马寡妇开店》。
在高万生那极富韵味的腔调中,琦良端起酒杯,满脸堆笑地对田仕科说:“县长,您辛苦!您能在百忙当中喝老弟的接风酒,小弟不胜荣幸!”
田仕科举了举酒杯,冠冕堂皇地说:“为党国尽忠,辛苦是份内之事,不足挂齿,倒是老弟的盛请让我感激不尽哪。”
琦良猛地喝干一杯酒,说:“不瞒县长说,兄弟我生性豪爽,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往后可就指望着您照应了!”
田仕科不置可否地慢慢呷了一口酒,眼光落到高万生身上,赞许地说:“嗯,好调口,好调口,我好些年听过这么地道的乐亭大鼓喽。琦良老弟,这个角儿是谁呀?”
琦良紧忙介绍着:“他叫高万生,是白洋县有名的乐亭大鼓艺人,也算是我的一个故友。我听出来了,县长您是个雅……雅士。”
田仕科听着唱腔,慢条斯理地微微笑了一下。
琦良奉承地说:“凭县长的才华,一定能把白洋县治理好,人人称颂!”
田仕科望着琦良,弦外有音地说:“琦老弟不是已经颇有口碑了吗?”
琦良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说:“哦?县长听说啦?那是一个有学问的年轻人给我出的主意!”
田仕科指责地说:“人心浮动,首先就是你们这样的党国成员人心浮动,可悲可叹啊!”
琦良收住笑,不解地问:“县长,您这是什么意思?属下是个粗人,您不妨把话说透亮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不用避耳。”
田仕科有板有眼地对琦良说:“听信他人挑唆,老弟走了一步险棋呀!”
琦良一怔,神情有些紧张地望着田仕科。
田仕科郑重地说:“按我的身份来讲,有的话本不想出口,但老弟待我挚诚,我作为朋友不得不胡诌几句了。老弟千万不要忘了一点,你我都是党国的一分子,日本人在,中国是国民政府执政;日本人走了,中国还是国民政府执政,只有政府稳定,我们才能太平,老百姓给不了你我衣食俸禄,更不用说荣华富贵了!”
琦良有些动容。
田仕科继续说道:“恕我直言,琦老弟近日一些举动很不成体统,居然把一干共党嫌犯释放了,如果上峰查问下来,琦老弟通共的帽子怕是摘不掉喽!”
琦良惊怕而表白地说:“县长,属下糊涂,可属下对党国……”
田仕科摆摆手,打断琦良的话:“对党国忠心须言行一致,琦老弟,万不可再信他人妄言,一错再错,自毁前程啊。”
琦良擦了擦脸上的汗,卑躬地说:“属下视前程如身家性命,听信那个年轻人的胡言乱语也是迫不得已之事,县长的一番开导全是金玉良言。其实这些道理属下并非不懂,只是、只是面临动荡局势有些当局者迷了。”
田仕科笑了笑,说:“难免,难免,其情可以谅解。老兄这次白洋县就职,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剿灭共党,为党国除患,你这个警察局长可得做我的一条膀臂哟。只要有所建树,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琦良诚惶诚恐地点着头,说:“琦某一定为党国尽忠,为县长效劳!”
田仕科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琦良的手,说:“琦老弟,抓捕共党一事刻不容缓,白洋县境内所有亲共者要一概拘捕审查,非铁腕不能奏效!”
听着田仕科的话,琦良若有所思起来……
雯兰在屋里灯下给郝刚宝缝补着一件背心,郝刚宝走了进来,坐到雯兰身边,感动地:“二师姐,你歇会儿吧,灯这么黑,太费眼睛了。你给我缝背心,要是累着了我的心就更不安生了!”
雯兰望着郝刚宝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郝刚宝用轻快的语气对雯兰说:“二师姐,刚才我和师父练功,师父说我有长进了。”
雯兰皱着眉头说:“要不是世道乱,我爹早带着咱们唱大鼓了。唉,也不知还得等到什么年月去!”
郝刚宝望着雯兰,小声说:“二师姐,你怎么不跟我说几句体己话呢?我的心可是掏给你了!”
雯兰神情有些慌乱地说:“师弟,你……你试试背心吧!”
郝刚宝从雯兰手里接过背心,说:“二师姐,我等着你的话呢!”
雯兰没有说话,帮郝刚宝穿背心。
郝刚宝猛地握住了雯兰的手,雯兰没有动,只是低下了头。
屋外传来赵青玉的声音:“雯兰,去看看你大爷烧退点儿了没有?”
郝刚宝急忙松开手,雯兰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郝刚宝欣喜地轻声笑起来。二师姐终于和他亲近了,他充满阴霾的心头透亮了许多。他对老天发过誓了:今生今世一定要让漂亮的二师姐成为他的媳妇!
高万生在琦良家唱完堂会后一回到家里就爬上炕,吸了几口大烟,得意地对妻子说:“咱就是靠本事说话,不管苦县长还是甜县长,他都得认咱的大鼓。这还说是世道不太平,世道要是太平了整个保定咱都得数一数二!”
高妻给高万生揉着肩,把从街上听来的消息说给了高万生:“听人说日本人要不行了?”
高万生漫不经心地说:“你一个女人家管这些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日本人就不行了?再说了,他行不行咱不都得唱大鼓吗?日本人、共产党、国民党这三拨儿人马谁有本事谁就当老大,就是让咱管咱也不他妈的插这一腿!”
高妻嗔怪道:“你倒是想得开。”
高万生摇摇头,说:“错了,错了,不是我想得开,是我压根儿就没想,我想的是借着我的名头儿再上一两个好段子。齐兆鸣不是仗着我师父的《尚雅藉》不把我放在眼里吗,我还就上一段正经段子,到时候我给他发大红帖子,让他看看我配不配当他的师兄!”
高妻开导地说:“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就行了,你别挤兑兆鸣了,他在乡下拖家带口地多难啊?人家要不是给你们师父守三年孝这阵儿也不准就比你差。你看他在万和茶楼唱的那段《单刀赴会》,镇了那么多人。”
高万生点点头说:“你说的是不错,他错过了三年好时运,可不管怎么说,师父不在了,我不能让他出了头儿,最起码万和茶楼没他的台口儿了,别处谁能给他打台口儿啊?”
高妻责怨地说:“你呀,别处都好,就是大鼓上太要强了,一丁点儿都不让人,我看越这样越得吃亏!”
高万生拉过被子躺下,伸了个懒腰说:“你呀,不懂男人的心!”
高妻不服气地说:“我不懂别的男人还不懂你吗,连你心里有人了我都看得出来!”
高万生“噗嗤”一声乐了,随后又苦笑起来。
银月如钩,村里村外青蛙和蛐蛐等知名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搅闹着闷热的夜晚。
雯兰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眼前渐次浮现出自己和贺丹麟在一起谈笑、贺丹麟为自己读报纸、贺丹麟送自己银耳环的情景,继而又浮现出郝刚宝对自己亲昵举动的情景。
雯兰坐起身,从枕边拿起蒲扇扇风,扇了几下后心烦意乱地把蒲扇扔到了地上。
在这个夏夜里,琦良比谁都闹心。他毫无睡意,独自坐在客厅里凝思苦想,身旁的茶几上摆放着贺丹麟写给他的那份要他为百姓做善事的文稿。
琦良耳边回响着田仕科的声音:“老百姓给不了你我衣食俸禄,更不用说荣华富贵了……”
琦良慢慢把那几页纸揉成一团,扔在纸篓里,站起身边伸懒腰边自言自语道:“田仕科这个老滑头,刚到白洋县就想让我打头阵抓共产党,这是抓住了我的把柄拿我当枪使呢。共产党是该抓,共产党也遍地都是,可我他妈就是抓不着啊!谁是共产党呢……”
“只要有所建树,升官发财指日可待!”田仕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琦良低头望望身上的警服,自嘲地说:“不图升官发财老子穿他妈这身皮干什么?”
房门响,琦宏从外面进来。
琦良望着琦宏,没好声气地说:“你小子又去哪儿瞎混了?你要是有本事……算了,算了,我嘴唇都磨破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吧,等我百年之后看你怎么办!”
琦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爹,我不管百年不百年,我就想图眼前快乐。我喜欢上了高万生让你抓起来的那个小大姐,可还没等我把她制服你就又把人给放了,坏了我的好事!”
琦良愁苦地说:“儿子,祖宗,你说几句人话行不?她再俊也是个臭唱大鼓的,踩不了咱家的门槛儿。天底下最没出息的就是你这样玩女人的男人,绿林道里都没人瞧得起你这种人!你要是能帮爹抓一两个共产党给新来的县长看看,爹就省老心了!”
琦宏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地说:“共产党又不是神仙,说好抓就好抓,我看你这阵儿待如上宾的那个贺丹麟就和共产党一个鼻孔出气儿!”
琦良呵斥道:“胡说,他和共产党一个鼻孔出气儿那我不也成共产党了吗?”
琦宏望着琦良,郑重其事地说:“得了吧,就算你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县长他也不信,你把姓贺的当共产党抓起来不就行了吗?”
琦良走到琦宏面前,瞪着眼睛望了琦宏一会儿,猛地抬手打了琦宏一个耳光。
琦宏被打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