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万生不仅仅是向郝刚宝显摆,他果真是去县警察局找琦良套近乎。他走到琦良办公室前,刚要敲门,听见琦良在里面说话:“听说高万生师弟关公段子唱得特地道,赶明儿让他给我唱几个堂会我咂摸咂摸他的段子有味儿没味儿。”琦良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名叫林大平的警察说。
林大平恭维着说:“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局长,高万生能高兴吗?”
琦良说:“我管他呢,我不能老听他唱娘们儿戏呀!”
敲门声响起,林大平把门打开,高万生走进来。
琦良冲高万生说:“我就琢磨着你又该来了,过几天我们家老太太过生日,你给卖卖力气!”
高万生假装刚才没有听见琦良的话,大方地说:“那还用说吗,老太太的寿辰我敢耍二杆子吗,我连赏钱都不要,就当孝敬老太太了!”尽管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在琦良面前不敢有所表露,只把恼恨集中在了齐兆鸣身上,觉着齐兆鸣是要来和自己抢名声了。
琦良把手伸向高万生,说:“我亏不了你。给我抽两口儿!”
高万生紧忙把烟枪递过去,又和琦良讲了一阵笑话,离开县警察局,坐上一辆黄包车,回了家。
高万生一走进屋子,就气哼哼地把烟枪使劲摔在炕沿上,脸色阴沉得能掉下雨水来。
高妻不解地问道:“哟,你这是怎么了?这些天都眉开眼笑的,怎么出去一趟换脸色了?”
高万生不耐烦地说:“你知道什么?我心烦,别在我耳朵边儿穷吵吵了!”
杨二子走进来:“高爷……”他原本想说什么,可瞧着高万生的脸色不对劲便停住了话头。
高万生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杨二子小心地凑上前,问:“高爷,您遇上难事了?”
高万生停住步子,望着杨二子说:“二子,你说过关键时候你能给我出力,我信你这句话。我不想让齐兆鸣到白洋县城唱大鼓,他要是敬着我这个师兄倒也罢了,他不敬我反倒要跟我争饭碗,我高万生台上做马寡妇,台下可得做中山狼!二子,你得费费心思了!”
杨二子说道:“高爷,白洋县城是您的天下,您的乐亭大鼓……”
高万生皱着眉头打断杨二子的话:“二子,你别跟我装腔作势,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做什么样的事情我心里清楚,否则当初我能让你给我做跟包吗?我靠什么吃饭你知道,你靠什么吃饭自己也明白。这些话好几年来我可是第一次跟你说!”
杨二子望着高万生,拍了拍胸脯,说:“高爷,有您这句话就什么都有了,从今往后,只有有我二子在,齐兆鸣进城卖鱼可以,跟您争名份他想都别想!”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杨二子又说道:“高爷,秦梅红那边儿我可把话给您递过去了。”
高万生认真地问:“她怎么说?”
杨二子气恼地说:“她有点儿不识抬举。”
高万生笑起来,拿起烟枪,说:“二子,她要是现在识抬举就不是秦梅红了!嘿嘿嘿……”
“齐兆鸣收了个记名儿的徒弟,那小子人倒蛮机灵的,可也是个穷小子,这叫什么?这叫瘸驴配破磨!”高万生嘲讽地说着。
郝刚宝一个大子儿没花美美地吃了一顿肉包子,乐不可支地回了家。
雯兰和雯瑛正在院子里洗衣服,郝刚宝推开院门一进来,雯兰就问:“师弟,你干什么去了,吃饭都不见你人影儿!”
郝刚宝不想说实话,就笑了笑,说:“我闲着没事,到村头儿溜了溜,顺便看看白洋淀里的冰开化了没有。哟,这是大师姐吧。大师姐,我给您磕头了!”
郝刚宝说着,跪在地上给雯瑛磕头。雯瑛急忙擦干手,扶起郝刚宝,“师弟,你别这么客套,叫我大师姐就行了!”
郝刚宝恭谨地说:“大师姐,我哪敢坏了规矩呀。二师姐,你和大师姐屋里说话去吧,我来洗!”
郝刚宝不由分说,端过雯瑛和雯兰的盆子埋头洗起来。雯兰依从地站起身,雯瑛赞赏地望着郝刚宝。
屋里,齐兆鸣和赵青玉闷坐着。
赵青玉愁苦而小心地对齐兆鸣说:“她爹,你真就非唱大鼓不可吗?”
齐兆鸣嗓音沉重地说:“人生有八苦……唉,我对不起师父啊!”
赵青玉开导地说:“你别总想着对不起你师父了,你对得起谁呀,对得起我、对得起孩子们吗?你不爱听我也得说,咱家人口越来越多了,你总不能让我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人挣钱去吧?”
齐兆鸣坚定地说:“我就不信我齐兆鸣唱大鼓挣不了钱,我不光要把大鼓唱到白洋县城,还要唱到北平去!我齐兆鸣生是乐亭大鼓的人,死是乐亭大鼓的鬼!”
赵青玉无奈但又不服气地说:“她爹,有志气顶什么用?顶不上二斤高粱米。哎,对了,你去到城里把这点儿高粱米卖掉换点儿钱花吧!”
赵青玉的眼光落在墙角半袋高粱米上。齐兆鸣点点头,赵青玉脸上这才有了点儿笑容。
第二天上午,白洋县城里出现了一对卖高粱米的父女。因为鬼子和警察不允许老百姓买卖粮食,因此齐兆鸣和雯兰只能偷偷卖那半袋高粱米。
齐兆鸣背着麻袋警觉地四外张望着,见附近还有几个偷卖粮食的人,稍微放了点儿心,低声对雯兰说:“雯兰,咱今儿要是不顺利让鬼子和警察看见了咱就分头儿跑,到城外路边那片小树林里见面,反正不能让他们抓住。”
雯兰点点头,气愤地说:“这世道太可恶了,连粮食都不让卖!”
齐兆鸣安慰雯兰也是在安慰自己,说:“过几天爹还来找场子,爹不能荒了乐亭大鼓啊!”
雯兰想起了什么似的说:“爹,梅红姑的茶楼不能再去唱了吗?梅红姑人多好啊,我们娘俩可投缘了!”
齐兆鸣叹口气,说:“傻丫头,投缘和唱大鼓是两回事,人家不能每天都请咱,咱要是上赶着去问人家,不是难为人家吗?咱不能像你师伯那样,唱让人瞧不起的大鼓,那就没劲了!”
雯兰刚要说什么,两个巡警跑过来了,那几个卖粮食的人四散而逃。
齐兆鸣推了雯兰一把:“快跑!”
雯兰望了齐兆鸣一眼,慌忙跑走了,齐兆鸣抓起口袋也跑开了。
一名巡警去追雯兰,另一名巡警在齐兆鸣身后大叫:“站住,不站住开枪了——”
齐兆鸣拐进一个胡同,巡警边追他边开了枪。
“呯——”子弹打偏了,枪声并没有使齐兆鸣停下步子。对面又跑过来一名警察,做出了阻拦齐兆鸣的架势。齐兆鸣欲择路而逃,后面的警察追上来,抱住齐兆鸣,前面的警察从腰间拽出绳子打算捆齐兆鸣。
齐兆鸣站稳身子,双臂一晃,把抱他的警察甩了个趔趄,手中口袋却被另一个警察的刺刀挑了一个大口子,高粱米撒了一地。
齐兆鸣心疼地望了望地上的高粱米,把空口袋扔到拿绳子警察的头上,跃上一座矮房,眨眼不见了踪影。
两名警察气急败坏地开了几枪。
枪声惊动了正在街上行走的秦梅红,她小心地向一户人家走去。
这是贺丹麟的家,一共两间房,每一间都干净利索,散发着书卷气。屋子里,贺丹麟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一株生机勃发的桃树,激情难耐地吟诵了一首古词:“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贺丹麟坐在桌前,提笔欲写文章,眼前浮现出那个黑大汉碰死街头的情景,无限伤感地叹了口气,依然自言自语道:“普天之下,尊贵莫过于人命。同室操戈,哀莫大矣!”
院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窈窕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贺丹麟不明就里,急忙放下笔,走到院子里,迎住来人,吃惊地问:“你?你不是唱乐亭大鼓的齐兆鸣齐师父的女儿吗?你怎么……”
雯兰惊喜而又急怕地说:“先生……您帮帮我吧……我和我爹卖粮食被……被警察看见了……他们……他们追我呢!”
贺丹麟闻言,急忙关紧院门,插好门栓,从门缝看见警察由打自家门前跑了过去。
街上渐渐没有了动静。
贺丹麟回身望着雯兰,再次被雯兰的俊俏所吸引,眼里禁不住闪动起了温情的光。
雯兰松了口气,给贺丹麟鞠了个躬,感激地说:“先生,太谢谢您了!”
贺丹麟宽厚地笑笑,说:“救人于危难是君子本分,你不要这么客气。齐师父那天在万和茶楼唱《单刀赴会》时我就见过你。”
雯兰微笑着望着贺丹麟,问:“是吗?我可没在意您。哦,先生,您能告诉我名字吗?”
贺丹麟轻声说:“贺丹麟。”
雯兰点点头,说:“一听您的名字就有学问,我叫雯兰,我爹说是我师爷给起的。”
贺丹麟认真地望着雯兰俊美的脸,柔声说:“雯兰,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名如其人啊!”
听着贺丹麟真诚的夸赞,雯兰的脸颊红了起来,如同两朵刚刚怒放的桃花,无比娇艳。
二人谈兴越来越浓。
贺丹麟告诉雯兰:“我原是县里小学的国文教师,校方贪污腐化,视日本人为亲近,极力鼓吹日文。我气愤不过,辞职在家以写文章、卖字画度日。小屋两间,桃树一株,秃笔一杆,虽然贫穷却也无拘无束,比在学校里看他人脸色盛强百倍!”
雯兰明澈的目光望着贺丹麟,赞许地说:“贺先生,您是一个好人,又有文化,真少见哪!”
有人敲打院门,雯兰紧张起来,贺丹麟的神情也一变。
随着敲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丹麟兄弟,你在家吗?”
贺丹麟长出一口气,走过去打开院门,秦梅红走了进来。
雯兰惊喜地扑过去:“姑姑——”
秦梅红没有想到在贺丹麟家里会遇上雯兰,不由得一怔,不解地问:“雯兰侄女,你怎么在……”
贺丹麟解释道:“梅红姐,雯兰和齐师父进城卖粮食被警察追赶,雯兰无意中跑到我家了。”
秦梅红笑起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世道,好人难活!对了,雯兰,那个坏蛋琦宏想欺负你那天就是这位贺先生出主意救你走的,你不是一直想谢贺先生吗?这回人家可是在你眼头儿了!”
雯兰愣住了,她想不到自己的恩人就是眼前这位俊朗、可亲的贺先生,心情激动地再次望着贺丹麟,说:“贺先生,谢谢您,谢谢您——”
雯兰还要给贺丹麟鞠躬,被贺丹麟拦住。贺丹麟郑重地说:“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我只不过是动了动嘴巴,全是梅红姐侠义心肠。雯兰,你最应该谢的还是梅红姐啊!”
秦梅红搂住雯兰的肩膀,亲切地说:“我呀,不用再谢了。丹麟兄弟,我茶楼那块招牌旧了,我想请你写块新招牌。这几天你也没去茶楼,我到街上办事,顺便找你来了。”
贺丹麟谦虚地说:“梅红姐,只要你不怕我的字污了茶楼香雅之气,我定当从命!”
雯兰悄悄地望着贺丹麟,眼里闪动着爱慕的光,见贺丹麟也望着自己,羞赧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