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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私会于野 (1)

鬼脚猴徐精被林芷彤约好去山中踏青,一开始,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年头,谁见过有姑娘敢单独约男子春游?但一想到是这个火烧岸芷山的小师妹,什么想不通的也都想通了。鸡刚叫,徐精就起来了,对着铜镜把发髻弄得纤尘可照,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几个时辰里至少扯了二十多次。心里数百遍地琢磨,这个小姑娘到底是因为太小,又约着师兄胡闹,还是明白了自己送她香囊的意思——这是要答应自己了,还是要拒绝了?自古等待最是磨人,终于捱到了晌午过后。才一路小跑,来到凤凰坡山茶树下,左顾右盼间,全无了平日的机灵。

山里的春天总会来得早些,那点点粉红也不知到底是桃花还是杏花,朵朵白蕾是梨花还是青梅,油菜默默无闻的低调盛开。一只小小孔雀从山谷呼地飞起来,彩色翅膀艳丽到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孔雀回眸一望,就望出一汪翠玉一般的塘水。

鬼脚猴半天等不到人,用手不断地抓自己的头发,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正不耐烦时,一个青枣突然从树顶掉下来,头顶上传来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臭猴子,你改跟周驼子练八卦了啊,围着树转啊转啊转——嘻嘻——真像个陀螺。”

徐精又恼又喜,道:“没想到你躲起来了,让我好找。”后退几步,连跳带爬地也飞到了树上。两人一人一根树枝懒懒躺好了。两只斑鸠被惊得飞走了。

林芷彤拿一根树枝遮住太阳,幽幽地道:“每天在家都闷坏了,就想找个男人陪。”

徐精刚躺下就被吓坏了,道:“你说什么?”

林芷彤道:“想找个男人陪啊!”

徐精装作见多识广,颤抖着手却不听使唤,说了句:“哦。”

又接着道:“那,芷彤,如何是我?”

林芷彤趴过来,用树枝搔他得脸,睁着半只眼闭着半只眼道:“你装?”

徐精只觉得浑身酥软,结巴道:“你……知道了……啊?”

林芷彤笑道:“谁不知道啊。”

徐精一怔,心想这活雌兽该不会把我送她香囊的事到处去说吧,好在看起来她也不讨厌我——她本来喜欢我的——只是我不敢相信而已,过一阵子就托人来提亲好了。

林芷彤道:“娘早就知道是你找你舅舅给我爹弄到的路引,说再也不让你登我家家门了。”

徐精一愣,缓缓道:“啊,是知道这个了啊?”

林芷彤道:“对啊,就这个。你当是什么?”

徐精道:“哦,没什么——你看那只老虎,跑得多快。”

林芷彤有些莫名其妙地道:“你发烧了吧,哪有什么老虎,就会骗人。”徐精讪讪地脸红了。

林芷彤躺在树枝上谈起着自己家的小白枕头,绣的野鸡手绢,木头痴练武又练出了什么笑话。徐精只呆呆地坐上旁边,傻傻地笑着,偶尔回应也是嗯呀了事。他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笨过。

林芷彤奇道:“干嘛啊?你害怕不能去我家练武难过了吗?其实我是很感谢你的。虽然我爹打了我一下,但只有我最懂爹的心了,他其实心大着哩,真不想窝在这个地方,至少不完全想。爹这么痴于练功,迟早会成一代宗师的。等我长大了,我也不要被关起来,你给我弄路引啊,我要成为美人宗师。”

徐精咬了咬牙道:“这个好办,送八舅的酒我来买——你知道吗,其实你很美的。”

徐精忐忑不安地望着林芷彤,脸上挂着装出来的嬉皮笑脸。林芷彤点头道:“我知道啊。”

徐精被口水呛住了,正想挖苦两句,见芷彤埋头玩弄自己的头发,像个精致的无锡瓷娃娃。那小山眉淡淡地挂在凤眼上,嘴巴精巧得像个樱桃,粉红裙子下露出一段小脚,不由地又心跳不止。徐精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他暗暗告诉自己反正她什么都不懂,就算她懂,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要怕也是女人怕吧。他颤抖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香囊吗?”

林芷彤道:“没吃饭吗?声音这么小?没听见。”

“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香囊吗,小师妹?”徐精一字一顿道。

林芷彤斜着眼大声道:“你想要我呗。”

徐精道:“是……不……是……是……”

林芷彤道:“到底是还是不是,你是想让我做你的新娘子?”

徐精擦了擦汗道:“嗯。”

林芷彤跳下山楂树,高兴得拖着裙子转了好几圈。徐精如释大负,跳下树默默地看着师妹转圈圈。觉得身体飘飘地像片羽毛。如果能娶了师父的女儿,再进府上做个最好的捕快,这人生是多么快意。

林芷彤笑嘻嘻地道:“不行,你没有闾丘师兄帅,看起来又不踏实。这样好不好,等我问过闾丘丹逸了,他要是不要我,我再看看能不能跟你吧?”

徐精呆住了,感觉心被火烧起来了,猛拍树干,苦笑着对芷彤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林芷彤好像完全没发现徐精脸色变了,道:“闾丘师兄是比你好一些,功夫好,家世好,脸又白,学问当然也比你这才上了两年蒙学的好;不过你也有你的好处,可以陪我瞎闹。不像闾丘师兄,整天都是一些功名啊、报国啊、出人头地的想法,看着有些累。”

徐精急道:“对,闾丘是读书人,家里规矩多,你要是真嫁过去了,每天都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要是生不了儿子啊,他家又那么有声望,他一定会找一群小妾的。”

林芷彤努着嘴道:“他敢!我把她们一个个弄死。”

徐精一阵好笑,倒也轻松起来,觉得怎么看林芷彤都不像能嫁到书香人家的人,心里倒生出几丝从容来。他跟林芷彤并肩走在芳草丛生的小道上,林芷彤一边打着蝴蝶,一边问道:“猴子,你觉得闾丘喜欢我吗?”

徐精心存哀怨,口里仍淡淡地道:“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是肯纵容你的男人,就算他能容,他爹也容不下吧。像你这种整天打打杀杀,放火烧山的主,最好不要嫁这样的大户人家。你性子太强,也别找这样老子天下第一的人。”

林芷彤停住了身子,道:“如果我给你做了婆姨,你会逼着我裹脚吗?”

徐精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按照乡俗,中上以上的人家的闺女,那自然都要裹脚的。但像他这样的小户人家,为了帮家里干农活,不裹脚的也不足为奇。这时他自然只想讨师妹欢喜,果断道:“不会!我就喜欢你这天足。”

林芷彤笑道:“那,你会陪我闯荡江湖吗?”

徐精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做白鹤双侠。”

林芷彤疑惑地望着他,道:“娘说我经常闯祸,如果我闯祸了,你会跑掉吗?你会打我吗?”

徐精气鼓鼓地道:“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女人闯了祸,男人就跑掉,那还叫什么男人?我又怎么可能会打你呢?”

林芷彤道:“那也对,你也打不过我。”她抬头望见草丛里两只野马正在厮磨,又问道:“师哥,你说到底怎样生孩子啊?”

徐精脑袋一片空白,见林芷彤直剌剌地望着他,不似开玩笑,道:“女人吃了男人的口水,就会生出孩子来。”

林芷彤愣了会,道:“哦,好脏。我累了,你也躺着睡会吧。”徐精跟师妹玩从小闹惯了,就并排睡在草地里,心中一片安宁。望着师妹略微隆起的衣衫,又觉得心里此起彼伏。远处有涧水声,飞走的斑鸠在渚上“关关”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林芷彤转身眨着大眼睛道:“师兄,你错了,你是不懂的。这事我懂,生孩子应该是男人在上面,像练卧虎功一样前后动着。我见爹爹练过。”

徐精颤抖着手,一个大男人居然在早春汗湿了衣襟。他猛地抓住了芷彤的手指,芷彤也不由地脸红了,只在一瞬间,她意识到她和他好像不是小孩了,这些话说了不怎么好,但却也觉得说不出的刺激美妙,不愿意把手松开了。

徐精慢慢地把手放到林芷彤衣衫上,林芷彤觉得一阵怪怪地酥麻,吓得连忙把师兄的手拂开了。徐精把手缩了回去。

林芷彤望着他道:“好奇怪啊!你再来摸一下。”

徐精闻言全身扑了过去,林芷彤沉浸在一种特别的快感里,好像有种东西要喷薄而出,而这种东西让她感觉到恐惧,却又有被吞噬的颤抖。徐精手忙脚乱地要褪去芷彤的裙子,林芷彤突然又灵魂归窍,一招小鹤觅食躲了过去。她将衣领整理了一下,说道:“不行的,师兄,我们回去吧。”

徐精喘着粗气站了起来,道:“也对。这样我会更敬重你。”然后,徐精从袖带里拿出一把从郊外采来的嫩草递给林芷彤道:“喜欢吗?这叫‘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这句话来自于《诗经》,讲的是年轻男子放牧归来,送定情信物给心上人的故事。这话这动作都是徐精讨教过三个先生,练了不知多少次才做出来的,他感觉自己实在潇洒极了。

林芷彤哈哈笑道:“猴子哥,你还真装说书先生啊。那诗叫什么,叫男人送草骗女人吗?你还不如弄一顿馄饨给我吃了,这嫩草是牛吃的。”

徐精大窘,张开双臂要咯吱芷彤,两人少年天性,一个柔情深种,一个偏又天真浪漫,无所拘束,很快又闹在了一起。

忽然听见不远处小道上有笑声传来,一赶车老汉对着轿子华盖里的人道:“哈哈,三爷,真是稀奇了。不知是谁家女人没羞没臊,这光天化日的,正在跟情郎野外偷情哩。您是看个稀奇,还是换个地方去采风哩?”

轿内人放肆笑道:“私奔于野,妙!据说孔纥,就是与颜氏女祷于尼丘,野合而生下圣人孔子。这野合的稀奇倒要看看。”

这对话视若无人,仿若这八闽大地是他家开的。声音在山野里又传得格外响亮,把徐精和芷彤吓得一跳。徐精毕竟年少,此时又礼教甚严,慌忙放开芷彤,好像真做了什么坏事,红着脸拉起她就往城里跑。跑了没几步,芷彤甩开徐精,捡起一块泥巴,对着轿子扔去,道:“叫你们乱说话,就算野合,又关你们何事?看戏吗?那也要先给钱。”

车上主仆显然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子扔出的泥巴这么凌厉狠准,车内公子哥哈哈笑着,刚拉开帘幕,泥巴球就带着风声飞了过来。这家主人也算是反应飞快,用随手拿着的酒壶挡了一下,饶是如此,身上还是溅了许多的碎泥。

赶车老汉大喝道:“大胆,你怎敢这样对少爷。”身影像一个球般,电光石火间就到了徐精前面。徐精自恃白鹤拳练得不错,没把一赶车的老汉放在心上。哪知老汉对着徐精挥了一鞭,快得连手臂晃动都没看见。徐精外号鬼脚猴,以身法灵活最为自傲,居然连躲避的反应都没有做出来,半个胳膊已被抽麻了。林芷彤不知天高地厚,娇叱一声,已近上身去,一招“开门见山”,将双手掌根化为双刀,攻老汉的脖子。老汉咦了一声,后仰闪过,顺势一脚踢向芷彤,芷彤堪堪闪过,正好踢在她身后麻石上。麻石上居然留下个不浅的脚窝。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徐精大骇,知道两人绝非此人对手,不顾疼痛拉起芷彤飞跃而逃。老汉正要追赶,车上公子大笑道:“赖三公。算了,他们坏了我们一件衣服,我们说不定坏了他们生个圣人,就这样扯平了吧。”说完后自顾自地喝酒,脸上露出一种不羁的沧桑。那老汉极为恭敬地道了声“是”,便像蛤蟆一般几步跳回了马车里。

芷彤跑了几步,眼见那老汉又不追了。调皮心起,看着他蛤蟆般回马车,也运起轻功在空中做了个“白鹤三抄水”,回眸冲着马车公子扮了个鬼脸。白鹤门的功夫本来就在少林诸拳种里,以轻盈见长。芷彤又从小调皮捣蛋,加上尚未完全长熟,因此更加身轻如燕。因从小跳窗爬墙惯了,这轻功还真有些别致的功力。那公子只见一个小姑娘着着粉红色的罗裙在空中舒展着,宛若个罗袜生尘的凌波龙女。于是一边喝酒,一边也望得痴了,等芷彤落地,忍不住叫了声好来,眸子突然发出光芒来,恰好与芷彤纯真好奇的眼神撞上。

公子从没见过芷彤这样无邪而不羁的眼眸,未出阁的女孩大多无邪,却又几人能无羁?公子心道,这姑娘有点意思。

芷彤从没见过公子这样沧桑而不羁的眼眸,有经历的男人大多沧桑,谁又能这样无羁?芷彤心道,这公子有点意思。

赶车老汉按住腰刀,小声问道:“公子,要不要把她强行收了?”

那公子犹豫了好一会儿,道:“好是好——暂且算了吧。有些花朵长在野外倒是景致,搬到家里或许不伦不类了。”再抬眼,芷彤等已经走远。

徐精跟芷彤回到街上,找了个馄饨摊,芷彤道:“要不是你拉着我跑,我一招日字冲拳就把那个赶车伯伯打倒了。”

徐精道:“我们是不想跟老人家计较,免得江湖人说我们两个少年欺负一个老人,传出去不好听。”说完之后都有些忿忿不平,好像真的是受了什么委屈。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边吃馄饨一边叹气,练武多年打不过一个赶马车的,此人是什么来头?哪个门派?为什么来了漳州?徐精叹气道:“这只能等师父来报仇了。你看看他回马车的那个身法,像传说中的“八步赶蟾”,这天下练成了这种身法的,不过几十人而已。我八舅姥爷曾经说起过,几个江洋大盗就会此法,跳起来极快,身若蟾蜍。”

芷彤点头道:“是,他的身形确实像只癞蛤蟆。倒是那个公子长得不错,像闾丘丹逸。”

猴子把筷子一扔,道:“这叫什么话?!”

徐精居然忘了带钱,芷彤翘着嘴付了仅有的五枚铜钱,再三叮嘱徐精,他日一定要还回来。在草鱼巷口,她看见卖棉花糖的老头来了,这一勺白糖下去,好大一堆雪花般的甜丝就戏法般穿在一根棍子上。芷彤小时候最想嫁的就是这卖糖的老人了,现在也照样很想吃,怨恨地看了眼猴子,咽着口水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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