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或许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吧。来来来,别瞎操心了,快喝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争又要爆发了,趁现在赶紧喝吧!”
适逢大小战争不断的纷乱时局,好不容易在农忙时期忙里偷闲的酒客们不想白白错过这份闲暇,把甘露般的酒送进嘴里。
男人的话让他觉得糟心。竟敢用那肮脏龌蹉的嘴巴轻薄佳朗。
心乱如麻的薛錀从酒肆里出来,在落着雨滴的险峻林间路上骑着马。树叶飞快地从身边掠过,往事如走马灯浮现在眼前。
加罗国灭亡之后流浪到伽倻,成为了咸安族长——仙剑的父亲卢国泰麾下的私兵。小两岁的仙剑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哥哥一样跟随着他。并不喜欢与人交往的薛錀渐渐对性格开朗、温和的仙剑感到亲近。他们一起钻研武艺、相互学习,偶尔还常去打打猎。而第一次见到佳朗的那天,也是两人外出打猎追赶袍子的时候。
“上次那只山猪让哥抢走了,这次的袍子归我啦!我来抓!”
“呼呼,好啊!但是如果第一支箭射不中就没机会了。”
“就这么说定了!驾!”
骑着马到处追赶袍子的仙剑兴奋地拉弓射箭,不久就从树林里传来袍子凄惨的悲鸣。
“打中了!哥!”
仙剑欢呼着跑过去,薛錀见状也赶紧跟在后面。虽然从箭飞出去的角度看,命中的可能性不大,但这是仙剑第一次捕到猎物,薛錀不想泼他冷水。
仙剑追着血迹先赶到的时候,意外地看到成片的白色芦苇花从中除了那只倒下的袍子,旁边还有一个少女。
白色的上衣,丝绸般的黑发随风飘动,那模样太迷人了。仙剑瞬间像丢了魂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少女那山茱萸果实般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流淌出清雅的嗓音。
“太过分,这袍子还那么小。”
“啊,我……”
少女的一句话让仙剑觉得自己犯了莫大的罪过,自责地挠了挠头。这时,倒下的袍子上下伏动着乳白色的肚子,哀切地发出“嗷嗷”的声音。仙剑忘了这袍子是自己的猎物,开始帮着少女给它治疗。
黑红的血“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把袍子大腿上的箭拔下来之后,仙剑一动不动地抓住它,少女则把艾草捣烂敷在伤口上。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两人就像相识已久的知己,手脚有条不紊地配合得十分默契。
“要是有可以包扎的布就好了。”
仙剑看见少女四处张望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用这个试试看吧。”
“没关系吗?”
“嗯。”
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少女红着脸接过了腰带。仙剑觉得她的这副模样简直美得不可方物,满眼都是她那讨人欢喜的果实般的红唇和匏瓜瓤般白皙的脸颊。
所以,在那一瞬间,仙剑稍稍有些后悔自己射了袍子,但又从心底里感激这一举动让自己与这么美丽的女子结下良缘。
“它会没事的吧?”
“再怎么样也要尽全力啊,它该有多疼啊?”
熟练地包扎着伤口的少女微微一笑。
看着少女明朗的笑容,仙剑再次发出了轻微的叹息。自己直接射中猎物的兴奋在遇见这位美丽少女的喜悦面前,什么都不是。
仙剑介绍着自己,对少女表现出强烈的好感。少女微笑着告诉他,自己叫佳朗。
心里回荡着令人喜悦的声音,两人闪烁的瞳孔里都印着对方的影子。
“呜呜呜。”
痛苦的袍子喘着粗气,挣扎着想要活命。
“真可怜!”
佳朗怜悯地看着它的样子说了一句。
倏~
突然间,不知道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在空中掀起了一阵强风。一支箭以闪电般飞快的速度飞来,准确无误地穿过袍子的脖子。袍子还来不及发出悲鸣,就瞪大两只乌黑的眼睛,当场“哗哗”地吐着鲜血死去。
“啊!”
那一瞬间,被染红芦苇丛的鲜血吓到的佳朗发出了一声惨叫,代替了袍子的悲鸣。同样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的还有仙剑。
他搂住被吓得浑身发抖的佳朗,轻轻地拍着。
“吵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薛錀已拿着弓出现在他们面前。风吹动他那乌黑的长发。
“哥!”
仙剑像是责备似地喊到。佳朗带着敌意怒视着薛錀。但是薛錀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的眼光,一脸泰然地走到袍子面前蹲坐下来。
他伸出手放在袍子的脖子上探了一下脉,像是在确认它是否已经断了气。
看着这一切的佳朗忍无可忍,她怒气冲冲地跑到薛錀面前。
“你这个坏人!”
之前还挣扎着想活命的袍子在男子的箭下完全丧了命,而且他还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去确认它是否断了气。
佳朗看薛錀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像凌霄花般美丽的嘴唇瑟瑟发抖。
薛錀把目光从袍子移到佳朗身上。佳朗瞳孔里的他叹了一口气,冷冷地往上挑了挑嘴角,“嗤”地冷笑道:
“什么玩意儿,丫头片子!”
“你这个残忍的家伙!”
那带着腥臊、令人不舒服的笑让佳朗起了鸡皮疙瘩,她的心情十分糟糕。这个男子不正像寒冬里冰冷的雕像吗?
佳朗攥住薛錀的衣角,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个想法。扑面而来的冷酷、狂气。这么冰冷没、有温度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野兽般闪着光的眼眸里,无数的黑暗形成一道漩涡。
“残忍?你说谁残忍!”
薛錀一把甩开被佳朗攥住的衣角说到。
“哥!”
仙剑在两人的可怕气氛中慌了神,像是劝解似地喊了薛錀一声
“傲慢的丫头,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残忍才在这里信口雌黄的吗?”
薛錀朝呼啦呼啦喘着气,轻蔑地看着自己的佳朗逼近一步,用嘲笑的眼神俯视着她。这个小丫头片子真是唐突,竟敢拽着他不曾被任何人抓过的领口,这也就算了,还一副要冲过来扇自己一个耳光的架势。真是滑稽!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佳朗看自己时的黑色眼眸。
“……”
蜷缩。
佳朗往后退了一步。男子那像是要把自己吸进去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佳朗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觉得毛骨悚然,身体瑟瑟发抖。
佳朗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用训斥的语气大声说道:
“看看它的眼睛吧!直至最后一刻都想活下来,它的眼泪你看不到吗?”
佳朗快要哭出来了,但并不是因为遗憾——无论如何都想把它救活,为此付出的努力却化为了泡影。她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多的血,这让她恐惧。偶尔看见家人带回来野猪、兔子、袍子等猎物跟自己直接看见它们生前的悲惨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但是,这个男子在这么残酷的事情面前,怎么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况且还是在看着袍子瀑布般的鲜血直流,湿润的黑色眼睛直到现在都淌着眼泪的情况下。
“给饱受痛苦折磨的禽兽一个平静的安息,竟然说是残忍。嗬,这丫头真是可笑!”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生物是想死的,不管是人还是不能说话的微物。”
“反正即使没有我,它也快要死了。你动了恻隐之心给它治疗,但它受了那么重的伤,在这么粗野的草丛里又能活几天呢?”
男子的嗓音就像他的模样一般冰冷、僵硬。
“怎么可以这样下定论呢?”
尽管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但佳朗还是不愿意承认。
“这片草丛跟人类生存的社会有区别吗?”
“……”
佳朗诧异地望着薛錀。他的眼睛和嘴角带着一丝干涩的笑容,往下看了看,然后像是训诫似的,用坚决的语调继续说道:
“不管是这片草丛,还是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这是自然的法则。就算那个袍子活下来了,还是会成为其他捕食者的猎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且,它唯一的生存工具——大腿受了伤,每一天都会在死亡的恐惧和痛苦中徘徊。而你却给快要死去的袍子治疗伤口,给它这种痛苦和恐惧,你才是真的残忍,不是吗?”
薛錀的话让佳朗的脸一阵灼热,一时想不到要说的话,像是被男子沉重的话语捆绑得动弹不得。
男子相貌端正,就像名石匠诚心诚意打磨的雕像一样。但那模样看起来却毫无温度,令人极为不舒服,跟温柔、善良的仙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自己变红的脸颊,男子像是挖苦讽刺般嘴角上扬,笑了。佳朗再也忍无可忍,他竟然反过来说自己残忍?
“哼!起初不要用箭射那只袍子不就好了嘛?”
佳朗狠狠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慌了神的仙剑赶紧追了过去。
那是六年前,第一次见到佳朗。自那以后,仙剑就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去见佳朗,两人最终发展成了相互爱慕的恋人,一起去街市,去树林,去田野,去江边……
薛錀只得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佳朗和仙剑甜蜜的样子。而每次仙剑和佳朗见面的时候,薛錀就觉得好像自己在与佳朗见面似的,心跳加速,见不到她的时候又觉得心里钻心的疼。渐渐的,对佳朗的思念就像指甲般生长,生长出来,抠了鲜肉,挠破胸口。
越想极力否认那种情感,就越来越多地拿起剑;因为无法忍受自己变成情感的奴隶,常常像疯了似地驰骋战场。时而成为百济的英雄,时而加入伽倻军,毫不手软地夺取鲜活的生命。之后又对自己杀戮的悲惨的血腥味感到厌倦,发出禽兽般的嘶吼。并且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越浓,离佳朗的距离也就越远。
不管杀了任何人,砍掉任何东西,也无法除掉占据自己内心的那个女人。
就像满月升起,心中也填满了极深的恋情。
来不及斩断,也无法抽离,只是疯长。
剜肉般,狠毒的思念之痛。
某一个春天,佳朗看着仙剑时的微笑是那么耀眼,薛錀心里厚厚的冰融化了。归附新罗的仙剑那么恳切地请求他跟自己一起走,但他还是留下来了,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佳朗。仙剑离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就像狩猎,像取掉敌军的首级那样,佳朗,我一定会俘获你的心!一定!”
薛錀斩钉截铁地说到。但是,曾经冒尖的勇气不知道去了哪儿,面对好不容易见到的佳朗,他也只能问候一句“这段时间过得好吗?”。然而,换来的却是她如乌云遮月般冷清的回答。
“薛錀君,仙剑有什么消息吗?”
那句话让他心窝发青,觉得冰冷。当初第一次在狩猎场上见面时,那个贬低、顶撞自己的唐突丫头,现在竟成为那么成熟的女子,正对着自己用敬语。
对仙剑只是喊名字,对自己却用了敬语。对佳朗而言,仙剑和自己的存在如何,已经在这句话里表现得清清楚楚。薛錀的心里刮起了一阵风。
那时,他第一感悟到,真正感受到寒冷的是人的内心,而不是皮肤;而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论用多强大的力量也无法得到的。
“如果我再温柔一些,她会看得到我的存在吗?她明镜般的瞳孔里会映出自己的影子,而不是仙剑吗?啊,佳朗。佳朗。佳朗……”
倏倏,从身边掠过的全是佳朗的模样。
在树林里穿梭的风挟着雨的膻味扑鼻而来,夹杂着自己亲手了断的无数性命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散发着残酷杀戮的恶臭。薛錀像被东缠西绕的蜘蛛,胸口发闷。他恶狠狠地皱着眉头,抓住缰绳愣愣地望着着天空。
现在暂时遮住天空的那片厚厚的乌云,在雨滴落下之后就会“呼呼”变轻,待散开之后会重新变成白色的云朵,天空也会像变成原来的样子,一尘如洗,发出耀眼的光芒。但是,布满我内心的那片阴郁乌云真的会消散吗?像那雨滴一样,呼啸过后真的会变轻吗?
“啊……”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用手抹去拍打进眼睛和抽打着脸颊的雨水。虽然只喝了几杯,但或许是因为醉意已经涌了上来,暂时忘却的感情却又变得清晰起来。
“佳朗。”
如果得到她,充满黑暗的内心似乎就会变得明亮一些。只有这样,嗜血的毒虫一点一点吃掉的、已仅剩不多的温热心脏才可能保有它的形状。
“佳朗……”
薛錀用嘶哑的声音轻声呼唤着佳朗的名字。
很久没见到佳朗了。自她被选为殉葬的对象之后,见面就变得更加困难。他想起某一天,因为太想念佳朗,他就偷偷翻过了她住所的围墙。月光照满阁楼,她就在阁楼下弹着伽倻琴。每一次,那白皙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之间撩拨,都仿佛紧紧抓住了他的心。哀伤涌上心头……绢丝弦拨动时发出的声音融入了女子的无限思念,但那份思念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一想到这里,孤独感就如潮水般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