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静静地通过另一栋房子照射进来，看样子一天又要这样过去。房间被隐隐约约的霞光所渲染，许夫人拿起放在一旁的针线整理起来，这是正在为公公所准备的还带着针线的长袍。
“德家媳妇，今天就做到这里吧。”
“是，夫人。”
就在德儿忙于整理针线的时候，下人说道：
“少夫人，大监大人退朝回来了。”
听到作为陪嫁下人向旭的话，许夫人惊讶地站起来。
“什么，你说已经退朝了？”
许夫人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打算出去，但是崔溺现已经走了进来。
“大监，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怎么这么早退朝。”
许夫人笑着迎上比往日退朝得早的崔溺现。
“呵呵！难道是嫌平时回来晚的我突然回来早了，给你添麻烦了？”
和以往不同的是，面对许夫人的问候，崔溺现温和地回答道。平时两人总是互相斗气，在许夫人越是笑得开心的时候，崔溺现的脸色就会越难看。
“怎么开起玩笑来了。”
许夫人明朗地笑着，崔溺现转而看向德家媳妇。
“德家媳妇，去准备下酒桌摆上来。”
“是，大人！”
崔溺现说要摆上酒桌之后，许夫人便打算走下台阶去，亲自拿桌子。
“我去把桌子拿过来。”
许夫人正打算朝厨房走去，崔溺现急忙地把她抓住。
“不用，我和夫人一起进去吧。”
许夫人读出崔溺现不同寻常的语气，紧跟着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
“让厢房的人暂时退下吧。”
崔溺现扭头看了一下德家媳妇，便下令让周围的人都退下。
“进去吧，我有话要和你说。”
许夫人看着崔溺现无比消沉的目光，点了点头，走进了房间老半天，崔溺现依然沉浸在忧愁里，酒桌一摆上来，他就自个把酒杯斟满，一连喝上好几杯。许夫人则宛如美女图里刚刚走出来的美人，体态优美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不同寻常的丈夫，决定等他自己开口说出心里的事。
“要喝一杯吗？”
许夫人接过崔溺现递给来的酒杯，再次看着他的肩膀，可以感受到他内心里的惆怅。过去十年内她的内心都很空虚，而他此刻的内心也和她一样。随着苦涩的酒顺着喉咙滑落，许夫人感觉到肚子里涌起暖暖的气息。
“昨晚躺在床上想了想，发现竟然没能为夫人做过什么事。”
许夫人看着崔溺现，心里如同跌落万丈深渊。无论是崔家里的哪个人都不会说出这么卑微的话。要知道崔家的人那可都是宁死不屈、铁血铮铮之人，对自身总更是严格要求。
“夫人你无论什么时候看着都是那么高贵，这也曾让我心里感到很有负担，所以我便像没出息的人那样总是对夫人耍心机，这样的我现在不得不把年幼的红儿拜托给你了。”
许夫人脸色煞白，如同是看到阴间使者。
自己所认识的丈夫不是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的人，这想必是他将要走上无法回头的路了。在这人心惶惶的世界，每天都会有好几名正直的士人被流放或者被处死。这样的时候丈夫居然突兀地说出要将女儿托付给自己，这话背后隐藏的含义让许夫人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
最初的惊惶只是因为冥冥之中的预感的话，那么现在她则是真正明白了那份不安的来由，她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挽留的话，但是崔溺现紧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明白说什么都已经是徒劳。
“今天终于还是上书了，我担心自己会有所动摇，所以就没有和你商议。在上书之前，我也曾经无数次的苦恼，但我相信我这样做是对的，我别无选择。”
年老的君王被妖魅的嫔妃们所迷惑，早已丧失了理智，他远离忠厚的臣子，对忠言进谏的大臣们不是让其告老还乡，就是下令处死。买卖官职的歪风盛行已久，贪官污吏任意榨取民脂民膏，百姓们怨声载道。再加上持续几年的凶年，正是百姓们穷困之时，君王特别宠爱的严妃和她的哥哥又请求扩建宫殿。即使这样，现在也没有哪个大臣敢站出来劝阻这件事，因为稍不留神，搞不好就会被卷入严妃的阴谋里，面临灭门之灾。
这时候，崔溺现打算呈上谏书告发严妃和她的亲家们的罪行，这无疑就是往火坑里跳。听了丈夫这几天来的烦闷，许夫人首先想到的不是丈夫，而是红儿，眼里一个劲地在浮现着她甜美的笑脸。
“怎么办……我金枝玉叶般宝贵的女儿……”许夫人闭上眼睛，温热的嘴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崔溺现看到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沉着应对的许夫人眼里流出了泪水，他的心如被针扎般疼痛。如果不是家里的决定，许夫人是不会和他结婚的，而是会和皇甫先结婚。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却一直假装不知道。他害怕如果让许夫人知道自己已知晓的话，会把自己的心门闭得更紧。据崔溺现对她的了解，如果是她自身遭遇不幸，她是绝对不会流眼泪的，这让他不由得把搁在俩人中间的酒桌推倒在一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我对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罪人，你不要原谅我。”
过去十年的悲苦如波涛般涌过许夫人的脑子里，崔溺现也跟着落下豆大的眼泪。在崔溺现怀抱里抽泣的许夫人止住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
“妾身惶恐，竟在您面前哭。”
崔溺现摇摇头，替她擦去眼泪。
“明天早上我入宫之后，要是看我情况不妙的话，你就带着红儿去往松都。皇甫先在那里……红儿已跟俊晖订婚，所以他们应该会同意收留你们两，而且，皇甫先那么珍惜你，应该不会苛待你们的。”
许夫人只是静静地听着崔溺现的话。
“但是听说皇甫大监的夫人反对这婚姻，您真要把我和红儿交付给他吗？”
想到皇甫先夫人徐氏，红儿的婚事让许夫人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们就这样暂时陷入沉默，好一会儿过去，许夫人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
“大监，您认为我没有和你交心，但其实，直到今天为止，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您。早上独自睁开眼的时候，在做针线活的时候，在安静地看书的时候，我都很好奇此刻的您在做什么，有时候还会派向旭去看看您在哪里，在干什么，然后让他回来告诉我。”
崔溺现听到总是冷冰冰的夫人嘴里说出让他意外的话，竟然慌张得像少年一般红了脸。在过去十年，许夫人一次也没有对自己躺开过心扉，但现今在这糟糕的状况下，看到许夫人对自己袒露出这样的心声，崔溺现心里更是后悔没有好好地待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个女人冰冷的背后藏着怎样炽热的火气……只是因为自尊心作祟而踟躇不定……总在等着他先走过来抱着她……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我居然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你喜欢我，我以为你一直在埋怨我，现在我全都知道了，知道了。”
崔溺现眼眶通红，许夫人静静地摇摇头，低声说道：
“只把红儿送过去吧，过去十年，我一直在你身边过得很舒适，您一次也没有看过别的女人，也没有再找小妾，更没有对我凶过，总是温和地照顾着我，托您厚爱的福，我总可以保持着作为夫人的体面。在过去的岁月里，您给我的一切，让我从身体到内心都感到满足，这就足够了，现在我要跟着您走，求您不要推开我。”
许夫人的脸被泪水弄花了，羞涩地笑了起来。崔溺现不敢相信看了十年的妻子既然还藏有这么深情的一面，不由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我一直爱着你。”
他温热的唇覆盖上许夫人如同花瓣的嘴唇，虽然她的心头掠过一丝悲伤，但是他的双手却让她感觉到宽厚温暖。
许夫人房间的窗户糊着白色窗户纸，在院子里开放着的映山红映衬之下，似乎也被染上了隐隐的夕阳红。沙沙沙，伴着裙摆的声响，传来夫人对丈夫的绵绵细语。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总在您身边享受舒适，那么就让我在剩下的岁月里心甘情愿地伺服您吧，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等着您。”
向旭站在石阶上，不让周围的人走近，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由得也落下热泪。
黑暗慢慢退去，黎明来临。青灰色的屋脊清清楚楚地留下岁月的痕迹，屋脊上早晨的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许夫人居住的房间所在院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一尘不染，如同主人的品性一样端庄文雅的内房里也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洁净静谧。今天整个世界安静到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的程度，连人的呼吸都感觉不到。然而许夫人的脸却比内房里的窗户纸都要惨白，年幼的红儿正坐在她的对面。
许夫人早上起来，洗漱过后，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来梳理头发。红儿一大早则被德家媳妇拉着换上陈旧的男孩子衣服来到内房，此刻的她正抬起头看着则许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好奇得要死。
“夫人，现在该走了。”
坐在门外的向旭低声地催促道，许夫人正抓着红儿软乎乎的小手。
“娘，发生什么事了？”
“红儿……你现在要好好听着娘跟你讲的话。”
许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犹豫再三，低声说道。
“娘……娘……”
年幼的红儿已感觉出有什么不寻常，害怕地看着许夫人。
“红儿……之前和你提过的，你现在已经和留守松都的皇甫先大监的儿子皇甫俊晖定下了婚约。”
“嗯，娘。”
“今天你要离开这里到松都皇甫先大监的府上去了。”
红儿惊讶地瞪圆眼睛，因为她不明白许夫人突然的话语是什么意思而显得惊慌失措。难道自己闯下什么大祸了吗？但是如果那样，怎么是要去松都呢？
“娘，您在说什么？”
“红儿……正直的士人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有时候是要付出自己的生命的。今天你父亲为了坚持自己正确的想法而决定进宫谏言。万一君王殿下不被你父亲的话所说服，那么我们家定将要遭到祸害，所以你要拿着你父亲写的书信前往松都。”
“但是，娘！”
红儿正打算说什么，急忙地想要开口，但是许夫人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听好，你先去那里寄住下来，等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好，周围情况风平浪静之后，就会马上让你们完婚。”
“但是，娘您呢？娘您也一起去不行吗？”
红儿紧紧地抓着许夫人的手，死命不放地哭起来，许夫人一边摇头一边镇静地微笑道：
“红儿……娘要留下来守护着这个家，而且你爷爷也尚在……”
红儿抬起头，一脸哀求地看着许夫人，小脸蛋上沾满泪水。
“不要，娘！不要，我也要在娘的身边。”
“怎么这样不乖呢，你真的打算不听娘的话，要在这里执拗吗？这已经是家里决定的事，快去做好离开的准备吧！”
“娘！”
“红儿，娘求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让娘亲担心。”
“娘，那么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娘了吗？娘……”
“红儿，好好听好了，这不是结束，不是结束。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你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活下去，以后如果能够过上好日子，记得要告诉娘，告诉娘你过得怎么样……可以吗。”
许夫人用力地紧握着红儿的手。
“你还这么小……还这么年幼……我应该守护着你的……”许夫人心里哀叹道。
“娘！”
红儿呜呜咽咽地哭着，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如何承受许夫人说的话。
“红儿……你知道爹和娘是多么的疼爱你吧，只有你离开，娘亲才能放心，娘亲才能够安心地替代爹帮忙照顾在我们家庇护之下的人，你知道吧？”
许夫人用恳切的声音安慰着红儿，她已经预料到这个家即将四分五裂，现在已经在考虑为家里的奴婢赎身，要解散她们。如果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那么就要提前让她们离开。
“娘，那样的话……等你处理完事情，您会马上来找我吗？”
许夫人似乎很焦急，敷衍着点点头，找来向旭。
“向旭在吗？”
“是，夫人！”
门被打开，等在门外的向旭静静地走进来。已经预感到这是一辈子的离别的向旭，脸色就像将死之人一样苍白。
“过来点。”
“是，夫人。”
向旭小心地踩着步子，比之前走近了一点，然后坐下。
“交给你的事都做好了吧？”
“是。”
“那就好，你现在是自由身了，早该为你寻找个良人的，但是却没能做到。你从小就在我身边守护着着我，对你我一直都很信任。我一直对你很依赖，真的很舍不得送你走。现在我要把比我生命都要宝贵的女儿交付给你，你要平安地把她送到松都，拜托你了。”
“是，夫人，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对我的信任。”
“谢谢你，我能相信的也只有你了。”
“小姐……求您……”
“小姐……小姐您可不能就那样死了啊。如果是那样的话，您让一直以来只是围着您转的我要怎么办……小姐……小姐……”向旭心里难过地想着。
向旭看着在哭泣的红儿，因为红儿在场，他才无法将“一直以来我都爱慕着小姐……只要能看到小姐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这样的话说出来。
“小姐……小姐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行了，差不多了，赶紧准备走吧！”
许夫人一脸的悲伤，狠心地放开刚才进抓着红儿的手。此刻的红儿觉得毫无希望后，就慢慢地起身，朝母亲行完最后的礼便退下。无论她怎样咬紧嘴唇，呜咽声还是止不住地溢出来。红儿转过满是泪水的脸，看着她背影的许夫人低声地自言自语道：
“红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回头是没有用的……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忘记了，你要走自己的路。”
“娘！”
“不是说了不要回头吗……快走。”
许夫人无法看着依依不舍的红儿离开，把头扭向一边。向旭牵过红儿的手。
“赶紧走吧，小姐。”
“娘！”
红儿不愿走出门口，定定地站着不动，向旭硬是将她拉出了内房。向旭的脚步声离开没有多远，许夫人猛地从位置上起身，为了看红儿最后的背影，她只穿着袜子追着跑到中门跟在他们后面，再也无法压制地哭了出来。
“红儿，红啊！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向旭在走出小门之后，低下头对还在哭泣的红儿小声严肃地说道：
“小姐，别哭了，且不说那么多人在看着了，夫人可是从来不哭的人，大监大人也是为了坚持自己正确的想法，连死都不怕的人，小姐你可不能忘记你是他们的女儿，现在我就送你到松都去。”
某个清晨，红儿去找娘的路上，看到正在打扫厢房院子的向旭呆呆地站着，望着娘的房间。不知道向旭那么专心地在想什么，连红儿一脸奇怪地望着他都没有发觉。红儿觉得，向旭现在可能非常想待在娘身边。可是那是娘的命令，于是红儿整了整衣服，开口说道：
“知道了，叔叔。”
红儿握着向旭的手。
红儿出门的次数本就不多，而且路又险又远，所以她走得无比艰难，眼看马上就要摔倒，最后还是使出力气继续爬上山路，往树林茂盛的险峻山路走去。就算脚底磨起泡，双腿疼得想要坐下来，她最终还是咬紧牙坚持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