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坤
锵—嗒—嗒,锵—嗒—嗒……楼梯上又响起了那一高两低的动静。这是长江一天中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随着这鼓点般的节奏一阵一阵地逼近,接下来就该是老拽那浓重的喘气声了,同时还伴着白亮亮的钥匙相互撞击发出来的哗啦声。自老太太走了之后,老拽那条老式金属链子上的钥匙就多了起来,家中各个房间各个柜子上的,再加上他原来办公室的,提溜起来足足有很长的一串。本来原办公室的那几把钥匙是要交回公司的,但老拽知道新来的党委书记会马上换锁的,因此在退休交接的时候他没把钥匙交出去也没舍得扔掉,十多年了就这样一直用那条脱了漆的金属链子拴在腰上。从这么多的钥匙中要找到外防盗门的那把显然得仔细甄别,这样一来那个哗啦的声音就要持久一些。终于听到那把最大的钥匙钻进锁眼的声音了,一阵急促的悉悉率率声之后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一般老拽是不忙着进屋的,尽管之前的所有声音都是为了这一刻所准备,但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老拽却沉静了起来。假如午后的太阳足够亮,就会把带着红晕的光亮透过房间的各个窗口播撒在老拽那微红的脸颊上,在这微弱的金色光芒中老拽往往要把身前的拐杖再锵锵地点两下,两只肥厚的手掌重叠着放在拐杖的顶端,花白的脑袋往上挺着长长地出一口气,同时那双浑浊的眼球也从松散的眼皮下面绽放出来,朝向房间的最深处了望。房间本就那么几件家什,所以老拽的了望也就显得矫情了许多,但这种矫情在老拽的脸上绝对显现不出来,他此时具有的那种神态是庄重而严肃的,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居住了二十几年的家,而是在操练场上检阅他那曾经有着几千号人的部队。
往日老拽这一系列紧张而迟缓的动作能给长江足够的时间,那鼓点般的节奏一响起来长江才开始着手关电脑,先是关掉正在浏览的页面,然后再点击电脑右下角的菜单,找到打着红叉的“关闭计算机”,再照着带有U形标志的关闭图标狠狠地摁下去。往往是电脑在出现关机程序之前还会出来很多的提示,比如“您确定要关掉计算机吗?”比如“这样您会丢失有关文件的数据”之类的文字,看着这些文字长江就在心里感叹:电脑真是个精细的家伙,它比自己对老拽周到多了。
长江是老拽的第二个孩子,不过在七岁之前长江对老拽的印象仅仅是停留在墙上的那个大相框里。那个大相框的边棱都是用清漆漆过的,微黄的底色上密布着有规则的花纹,里面的玻璃板下压着无数张大大小小的相片,这些相片差不多只有一个主人,那是一位英俊的年轻军人。刚学说话的时候娘就把相框放在长江的面前,指着相片上的军人让他喊爹,所以爹这个概念在长江脑海中一直就不大具体。
长江七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村里的主干道上突然开进来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正在村头玩耍的长江和小伙伴们在飞扬的尘土中追着吉普车的屁股闻汽油味儿,没想到吉普车就在自己大门前停了下来,先是下来一位穿军装的年轻小伙子,嘴里喊着“去去去”地驱赶他们,见到了这么好的西洋景他们当然不会这样轻易错过,就围着吉普车藏猫猫。嬉闹间从车上下来的一位中年人及时制止了那位小伙子,这位中年人也穿着一身军装,不过他身上的军装是四个兜的。那位中年人走到长江跟前俯身和蔼地问他是谁家的孩子,当时他就有了某种预感,神态怯怯的不敢回答,转身就往家门跑,没成想一头扑进了身后娘的怀里,娘是听到了动静出来迎接老拽的。娘看到失魂落魄的长江顾不上老拽了,蹲下问怎么了,经娘这一问,长江心里突然就充满了委屈,小嘴巴一撇,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刚才还和蔼的老拽看到哭泣的长江也不和蔼了,皱着眉头说:“这可不像我任大器的儿子!”
此后娘就带着长江和哥哥长龙跟着老拽来到了部队,到长江上初中的时候,他们一家又跟着老拽转业来到了秀水市,老拽被安排在市拖拉机厂干党委书记。当时的拖拉机厂非常红火,长龙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一心去厂里当工人,娘也跟老拽说了多次,但老拽一直说不符合政策,后来长龙就一气之下当了兵。走的头天晚上老拽破例让长龙喝了一大江子白酒,长龙喝完后就醉了,面对老拽那些保家卫国之类的冠冕堂皇的嘱托,第一次把自己的不屑表现了出来,大着舌头说:“你老人家就在这里臭拽吧!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个!我以后就不叫你爹了就叫你老拽。”
长江现在想来,哥哥长龙真是有先见之明,老拽自从得了脑溢血之后就拄起了拐杖,走路的时候左边的半个身子一起往外撇,整个看起来就是一拽一拽的。
老拽是娘走的第二年病倒的,长江打电话告诉长龙说老拽病了,长龙推说工作忙没有回来,长龙在部队干到连职就转业了,他没有回秀水,而是在一个叫黔西的地方谋到了一个职位。长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后来查了地图才知道这个地方属于贵州的毕节地区,是一个很小的县城。长江知道长龙对老拽的那根筋一直没有扭过来,之所以宁愿选择这么一个偏僻地方也不回秀水就是一种示威。不过长龙也没有太绝情,过后不久就汇过来五千块钱。长江知道这五千块钱对身处边穷地区的长龙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本想再给长龙汇回去,但这时的长江确实太需要钱了。
相比较长龙,长江是得老拽恩泽最多的一个孩子,技校毕业之后就进了拖拉机厂的喷漆车间,但这时的拖拉机厂已经奄奄一息了。厂子虽然不景气了,但毕竟还是有了个单位,解决了这个基本的问题,对象也很快就解决了,是拖拉机厂下属服务公司的,两人本来是技校同学,上学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意思,来到一个单位就觉得亲近了许多,后来就越走越近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也没有什么大的波折。两人要结婚的时候向厂里申请,厂办在老厂区给了他们两间平房,这事长江事先没有叫老拽知道。但最后老拽还是知道了,当时就逼着厂办主任去找长江把钥匙要回来,厂办主任也不含糊拿出厂里早出台的文件,说厂里有规定双职工结婚是应该提供住房的。在长江的记忆中这是老拽唯一的一次妥协,后来他才知道老拽的这次妥协,不仅是因为厂里的文件,还有娘在背后的抗争。
拖拉机厂一直苟延残喘到千禧年末,这期间也经过了大大小小的折腾,先是企业改制,名称由“厂”改成了“公司”,然后是股份制改造,改造的结果是掏空了庙堂养肥了方丈,只是苦了厂里的上千口子职工。下岗后的长江和妻子晓莉先是像无头苍蝇一样打了一阵子零工,最后盘下了街头的一间小门市部度日。这时老拽早已经退休了,厂子宣布破产的那段时间,老拽着实忙了一阵子,整天到市政府里要去找市长,光情况汇报就写了好几大本子,但最终连市长的面都没有见上。
这次老拽进门匆忙了些,几个不同的声音之间几乎没有了停顿,就像一只被缚住的鸡或鸭,不停地展开翅膀扑扑棱棱地徒劳做逃命状,以致老拽那肥硕的身子站在门口的时候,长江最后一个页面还没有关上。跟很多资深网民不同,长江上网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刚才正在看香港一位女明星的趣闻,说的是有天晚上香港某教会医院接下一急诊,一女子下体被塞进了乒乓球,尽管该女子在治疗期间一直蒙面,但事后有人证实这位下体吞球的女子就是那位著名女星,这段时间她正被一知名富豪包养。这种八卦新闻无疑比她在荧屏上的表演更能吸引观众的眼球,尤其是对像长江这样的落魄男人而言,出场费动辄几十万几百万的明星就得这么敬业,幕前幕后都要让人娱乐。
长江担心老拽看到那花花绿绿的电脑页面又要斥责他不务正业,急忙站起来用身子挡住了电脑屏幕。长江玩电脑确实是不务正业,这电脑本不是给他的,是老拽买给长江的儿子任重的,原来是在长江家的,后来任重就要上高中了,长江两口子担心电脑影响学习就把电脑挪回了老拽这里。
实际上长江的担心完全多余,老拽这次走得急,根本就没有留意长江在干什么,右手把手里的拐杖朝上撇了一下,左手扬了扬说:“我捡了一个钱包。”
长江这才注意到老拽的左手抓着一个粉红色的皮夹子,皮夹子是狭长的,开口的地方还镶着一道亮闪闪的金边儿。捡到钱包无论对谁而言,都是让人感到欣喜的一件事情,长江的心头一喜,抬头想从老拽脸上寻找些共鸣,但长江看到的那张脸还是像过去一样板着,这是一副长江从小就熟悉的表情,过去这副表情下更多的是拽一些大道理来教训人,而现在更多的则是沉默。
是的,沉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拽面对长江的时候开始沉默了。有事情的时候,就像对待他过去的那些部下一样,有板有眼地把事情交代清楚,没有事情的时候更多的是沉默。这让他们看起来很不像一对父子,倒像一种规范的上下级关系。有时任重来看爷爷,老拽反而要对他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这个时候长江注意到任重表现得比自己小时候还要不耐烦,但看在爷爷每次都给钱的份上任重每次都忍着。长江把这理解为老拽对他的失望,由于失望所以沉默,同样是由于对他的失望才把希望转嫁到儿子身上,儿子小名叫健壮,上学的时候本来是应该叫任健健或者任健壮的,是老拽坚持让他叫任重的,其中的意思也就不言自明了。
“我看了一下……皮夹子里有失主的……电话,你……你……打电话,尽快还……还回去吧。”老拽病了之后,说话就不像过去一样连贯了,尤其是在表述一些长句子的时候。所以这话说出来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感觉,但长江知道背后的意思是不容置疑的。
老拽说着也不看长江就把皮夹子扔了过来,见长江伸手接了,这才拄着拐杖转身往客厅的大沙发上走去。
对于一个专业陪护来说,他唯一的工作重心就是病人。刚开始过来照顾老拽的时候,长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住过来的。本来一开始过来照顾老拽的是晓莉,老拽病了之后晓莉一反常态地对老拽好了许多,长江知道晓莉的这种态度绝对不是来自于孝心,粗粝而艰辛的生活使她对老拽的怨恨日甚一日,“孝”字就更谈不上了,现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老拽的这套老式的三室一厅的住房。为了房子,晓莉忍下了诸多的委屈,从医院到家没白没黑地照顾了老拽两个多月,最后也没有在老拽面前落下好。
长江本不想住进来的,老拽愿意请护工就让他去请,反正他手里的工资花不了也不会接济自己的孩子们,但晓莉整天在旁边唠叨,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套房子老拽留下遗嘱赠予他人,他们这一辈子就只能住在这样的憋屈的房子里了,更可怕的是这样憋屈的房子他们也不一定能住得长,这片旧城区的改造已经纳入了城市规划,他们又没有房产证,就是给补偿也不会太多,旧房子拆了他们一家三口就要住大街了。这样的唠叨一天要念呱上好几遍,再好的性子也是受不了的,长江只好卷铺盖出门,晓莉见他终于行动了,高兴地帮他收拾,一边还说:“你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事情你就甭管了,我什么都不会给你落下,孩子上学我照顾,小门市部我经营,进货收拾摊子我都会弄得好好的,你的任务就是把老头儿哄恣儿了,把房子顺顺当当地留给我们。”这话晓莉说得兴冲冲的,而长江听了却难过得眼泪就要下来了。
让长江感到意外的是这种两不情愿的状态并没有他想象得糟,来的第一天老拽就跟他谈明白了。长江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他付长江工资,每月一千,先试用一个月。这话谈得虽然钉是钉铆是铆,但毕竟他们是父子,不等同于一般的雇佣关系,长江在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让他在老拽面前就随便了很多。譬如现在,本来他是应该给老拽准备晚饭的,老拽自从出院以后生活就特别有规律,每天六点钟起床,起床以后先吃药,在阳台上活动半小时后喝茶,大概十点多钟开始吃早饭,早饭之后有时戴上老花镜看会儿报纸有时看电视,一点多钟睡会儿午觉,然后就拄着拐杖去附近的东湖公园,一直转到下午四五点钟,然后回来吃晚饭,一天就吃两顿饭,这样无形之中就给长江节省了些气力。
翻开皮夹子,首先看到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钞票,背面的一个个的小横格里插着几张银行卡,里面还有张身份证,夹层里居然还有几张名片。长江先抽出名片看了一下,名片做得很精致,底色是纯白的,左半边印着一枝灼灼的梅花,梅花花瓣是粉红色的,每个花蕾里还镶着一颗亮闪闪的假钻石;右半边是单位及姓名电话,名片的主人叫隋红梅,想必她也是皮夹子的主人了。单位就大了,叫中华寰宇理财公司,身份证显示这位隋女士不是当地人士,来自于辽宁省辽阳市,芳龄二十五,是这家理财公司的业务经理,长江明白,像这样的公司经理一带了业务就经而不理只剩下业务了。银行卡总共五张,除了四大商业银行的,还有一张是当地农村信用社的。长江最后清点了一下皮夹子里的钞票,总共是一千三百四十块钱。
有姓名有电话有单位,这样的失主应该是极容易找的。老拽本可以不把这个皮夹子拿回家来,直接在外面给失主打个电话让她过来取就行了,依老拽目前的身体状况,虽然费劲些,但电话还是能打的。
这天的晚饭真的有些晚了,老拽吃得比平时快了一些,盛汤的时候长江突然问:“干吗要把皮夹子再拿回来?”老拽正在吞咽一口米饭,竭力兜着嘴巴含混地说:“就在……就在楼下捡的,就……就拿上来了。”
吃过晚饭长江多了个心眼儿,没有用家里的电话联系失主,而是来到街上找了个公用电话亭,几个硬币塞进去,长江按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听筒里马上就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您好!您是哪一位?”
听了这话,长江心中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感到自己握电话听筒的那只手的手心都出汗了。“您好!您是哪一位?”对方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了起来。长江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请问你是不是丢东西了?”
“是啊!今天下午我把皮夹子丢了。”对方急切地说:“里面也没有什么钱了,只是有几张银行卡和身份证什么的几个证件,这些东西补办起来是很麻烦的,如果您捡到了请还回来吧,我不会让您白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