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江
—你该走了。
电话里的男人,声音沙哑,沉痛,具有不可抗拒的启发性和无限关怀,仿佛从舞台深处荡来,幽灵一般。
吴韧整个身体瞬间飘浮了。
之前,关乎自己生死命运的关键一刻,曾以各种方式或情境被吴韧无数次揣摩过,唯有这个电话,跳出了他的揣摩范围。
比如,睡梦中,警察突然破门而入,把赤身裸体的吴韧从妻子的被窝里拖出,随即铐上手铐。为此,吴韧好久不脱裤衩睡觉了。哪怕和妻子完成世俗交合,也要抓紧时间把裤衩穿上。妻子吉雪曾冷脸讥讽,说你病得不轻。对此,他不作任何解释。他们之间几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之所以还能同眠一张床,是因为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他们牢牢罩住。两人即便都曾上过另一个女人或另一个男人的床,以目前状况,谁也不想挣脱这张编织了十余年的网,情愿暂栖其中,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他们都清楚,谁先撕破这张网,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厄运提早降临。为此,吴韧嘲笑自己,当然也嘲笑吉雪,人若深陷不义之途,廉耻感荡然无存,便动物般没羞没臊了。令吴韧称奇的是,久而久之,竟然从没羞没臊中享受到了某种莫名的惬意。
再比如,吴韧突然接到政府办通知,要他去县方参加矿难现场会。那起矿难已时过境迁,该捕的捕了,该判的判了,该处分的处分了,所谓现场会无非是走走形式,以示领导者持续重视安全生产的姿态。假如一次现场会能够起到杜绝矿难发生的作用,当然值得。可惜,恰恰相反,矿难以牛皮癣的赖劲,在全国范围内屡屡发生,层出不穷。这一次吴韧很得意,侥幸自己的手尚未伸进这家煤矿。那么,参加这个现场会,算例行公事,他不必心存顾虑,便欣然前往。然而意外发生了,途中他的车被拦下,有人敲开车门,亮出纪委或检察院的证件,核对了他的身份后,立马没收了他的手机,毫不客气地把他请到另一辆车里,直接送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扣在那里。他好像并不慌张,既不伸张也不狡辩,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保持沉默。为此,冥冥之中,他对自己的表现倍加自赏。
不过,上述两种可能,都不在吴韧最后的确定之中。按照他的推理,只有当妻子吉雪仰仗的煤大佬或他的上司苏市长萝卜一样被拔出,他才是被翻出的土。煤大佬现已身居国外,苏市长昨天晚上还活动在电视里,出席一个大型招商项目的奠基仪式。
还比如,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用电话偷偷通知他,说老吴,情况不妙,快去自首吧。那么,这个幽灵般的沙哑声音接近后一种揣摩。令吴韧费解的是,不是让他去自首,而是说—你该走了。
走?什么意思?
他是谁?
他的声音显然经过修饰,来电显示,号码出自路边公用电话。
搜索无果,时间紧迫,吴韧无暇深入猜想,便着手出逃前的准备,从思想到必备的钱以及出逃途径。
出逃途径能在短短几秒钟确定,与吴韧平日关注新闻和深思熟虑有关,也与他喜欢电影戏剧有关。经验告诉他,所有重大的抢劫、杀人、越狱或重要犯罪嫌疑人失踪的案件发生后,全城所有出城路口都会在第一时间设卡堵截。即便坐上飞机,飞到任何一座城市,实名制也会让罪犯在飞机降落时,面对警察寒光凛冽的冰冷手铐。即使奔进北郊的山,等同于钻进鸟笼,全民皆兵大搜捕是中国追捕疑犯的强项,就算插上四只翅膀也在所难逃。再说火车,毫无机动性,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那么,只有乘长途客车了。长途客车班次频频,出城线路东南西北四通八达。吴韧果断决定,向东。东方在他的潜意识里具有象征曙光的意义,只要客车走出一百公里,到了另一个地区,再换乘另一辆只要不是回头方向的车,基本上就算逃离成功,起码在短时间内警方寻不到他的踪迹。
此刻的客运总站,想必戒备森严。吴韧又在第一时间,否决了去客运总站的思路。他抓起黑色皮包,飞奔下楼。这时,他才感觉出,脚下如同踩了棉花般柔软,身体和高楼起起伏伏。他令自己站住,稳稳神,犹豫片刻后,绕到后街,堵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去333路终点站。
333路终点在东郊,是客运总站发往东方的长途客车必经之路。
吴韧之所以选择在东郊333路终点站乘长途客车,是为了避开出城的堵卡。他特意绕到后街打的士,是不想在家门口留尾巴。试想,等警察扑来,走访查找线索时,街坊邻居或有着足够警惕觉悟的出租车司机,会在第一时间把他的去向报告警方,那么,他出逃的路线显而易见会被警方所获,他能走多远呢?他再一次为自己在关键时刻,冷静地作出判断和正确选择而自得。
出租车已临近333路终点站。远远望去,出城路口已经被全副武装的防爆警察和武警占据,每一辆出城的车,包括货车和摩托车,全部被叫停。所有长途大巴的乘客,都一一下来接受盘查。
吴韧在离堵卡百余米的地方让司机停车,付了车费后,以闲人的姿态,慢慢悠悠朝堵卡走去,又以围观者的身份,走入忙于查车的警察和武警中间,还和大巴上下来接受检查的人打招呼,问,出什么事了?
一位戴鸭舌帽的乘客,在接受检查和盘问的同时,朝吴韧耸耸肩,说,不知道。吴韧故作茫然地说,一定出大事了。
警察朝吴韧喝道,离远点!
吴韧在警察的驱赶下,轻轻松松走过堵卡,走向公路深处,停在长途客车站牌下。之后,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几分钟后,那辆接受完检查的大巴开到站牌下,吴韧不慌不忙上了车。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案?吴韧故作镇静地问。
那个戴鸭舌帽的人说,抢银行了吧?
另一个人说,不像。好像杀人了。
吴韧完成了以示自己是局外人的姿态表演以后,和戴鸭舌帽的人点点头,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下。
车启动了。
这时,吴韧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异常激烈,且口干舌燥,腿脚抖颤,身体潮湿无力……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沉闷。异味。仿佛拱在被窝里。吴韧心里骂了一句,真他妈的不幸,怎么上了一辆垃圾味十足的破车?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把头伸出,更不想睁开眼睛,宁愿窝在异味和沉闷的空间里,颠簸,沉坠或飘浮。
一定是杀人了。有人在耳边小声推测。
又有人说,光查出城的车有什么用?警察太愚蠢了!要是那个杀人犯不坐车,走步出城怎么办?
吴韧的心突然惊乍,我杀人了?
吴韧摸了一下手提黑包。他把这个自问,解释为瞬间紧张而导致的思想错乱,是精神恍惚的结果。他努力确定,包里没刀。
吴韧曾收藏过一把可用于杀人的刀。当然也是一把可以用于自杀的刀。可现在,刀,莫名地不见了。
吴韧随即放松了神经,他想抬头看一眼说话的人。他想说,持刀上车的人,是最愚蠢的人。他还想对人家说,他一直鄙视杀人,更不曾有过自杀的念头。但他马上提醒自己,说了,说多了,才是最愚蠢的人。
不过,吴韧终于想起,自己确实动过杀人之念。说来心酸胃寒,他要杀的人,竟然是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妻子吉雪。当然,那个杀人之念,仅仅在脑子里瞬间闪过,也仅限于吉雪封给他一顶绿帽子的时候。瞬间过后,他以他宽宏的气度和异样的思想境界,成功地把绿帽子改换颜色,借那顶绿帽子完成了自我身份上的转换,由一个兵不厌诈的小卒,摇身进入钱权阶层。
给吴韧编织绿帽子的人,是本地区名人梅达年,外号煤大佬。
五年前,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在外贸公司工作的吉雪,电话通知吴韧,下班后直接去聚龙阁餐厅,参加一位朋友的宴请。
吉雪很少带吴韧参加社交活动,吉雪的理由很明确,一个在区政府信息办工作的老公,除了汇总毫无价值的资料,几乎就是一个无职无权的摆设,上不了台面。无奈的吴韧,常以生不逢时还击吉雪,这又成为吉雪更加不屑的理由,因为生不逢时的话,他说得次数太多了,多到已经不敢轻易张口,所以不得不忍痛笑纳吉雪对他的所有评价。但他相信人生如同戏剧,剧情说变就变,也坚信自己终有咸鱼翻身之日。吉雪主动请他赴宴,大多是老同学聚会,少了他,吉雪自然难过酒官司。所以,吴韧以习以为常的心态,答应了。
吴韧乘一辆出租车刚刚停在聚龙阁门前,身后又开来一辆奔驰。吉雪手挎红色坤包以优雅的姿态从奔驰车上下来。吴韧略略愣怔一下,很快消除了疑虑,对吉雪而言,搭豪华便车出席社交场合早已是家常便饭了。吉雪说过,你给我买一辆车,哪怕是一辆吉利,我也不坐别人的车。吴韧只能继续失语。关于买车,他已经许愿多次了,同样到了再也无法张口的地步。
谁请客?吴韧拿出麻木的样子问。吉雪想了想说,梅达年。
吴韧顿在了原地,问,谁?吉雪说,煤大佬!
吴韧眨眨眼,你怎么认识他?他为什么请我?吉雪谁了一下眼皮说,请你?你是谁?人家请几对夫妻,把我捎上了,因为我前不久给他推荐了一个翻译,他很满意。仅此而已。请你?真不知天高地厚!
吴韧自嘲地说,那就再厚一回吧。
能和身价数亿的大老板吃饭,非常符合吴韧的心理需求。他整理一下衣襟,伴着吉雪迈进聚龙阁。
推开包间门,偌大的包间仅仅坐了一个人,梅达年。吉雪的脸色首先僵了,她发现餐桌上仅摆了三套餐具。
梅达年,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煤大佬立刻站了起来,热情洋溢地说,这就是吴韧先生了,来来,请坐。同时伸出手,和吴韧握了握。
吉雪问,没有其他人?梅达年说,我只想请你们,请吴韧先生。
盛情难却,诚惶诚恐。这是吴韧当时最真实的心态。
梅达年感谢吉雪为他找了一位合格的翻译之后,一瓶五粮液已经被三个人喝光了。等打开第二瓶时,梅达年或许是在酒精的激励下,豪情满怀,开始大谈女人。吴韧看到吉雪面露色,便有了如坐针毡般的感觉。突然,梅达年口吐狂言说,我喜欢女、女、女人,可我、我从、从不嫖妓,和、和我上床的女人,都是素、素、素、素质高的漂亮女人。说话间,眼神直瞟吉雪,又对吴韧说,比、比如说你夫人,吉、吉雪。
吉雪目瞪口呆。
吴韧疑是自己喝大了,听错了,频频眨眼。
嘿嘿嘿嘿。梅达年得意地笑了。笑得很顺溜,毫无醉意。
吴韧发现,吉雪面红耳赤,诺诺不语,眼里闪着惊嘘嘘的光。
仅仅一瞬间,吴韧就确认了这个事实。以他对吉雪的了解,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在听了梅达年赤裸裸的表述后,诺诺不语;以他对梅达年的耳闻,煤大佬在女人问题上的肆无忌惮,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梅达年这是公开向自己挑衅!或者说,谈不上挑衅,是侮辱,或……吴韧已经不可遏,但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苍白无力,一个机关里跑堂的小科员,面对身家几个亿的煤大佬,就像当年韩信手无缚鸡之力,在淮阴市上两个少年要他从胯下钻过去时,都钻了,何况自己?面对煤大佬的赤裸表现,以吴韧的观世经验,区区类似男盗女娼之事,等同于空中鸿毛,无人顾及,只能作为风花雪月般的笑资,一笑了之。自己若想计较,如飞蛾扑火。
仅仅一瞬间,或许是男人的本能起了作用,吴韧忽地站起,演戏一样将酒杯往桌子上一墩,拂袖而去!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煤大佬的开怀大笑。
这个场景,一直以舞台话剧的形式留在吴韧的记忆里。他也一直想弄清楚,他拂袖而去后,那间包房里又发生了什么。常以洁身自好和争强好胜自诩的吉雪,如何看待煤大佬突然袭击式的侮辱?从吉雪的目瞪口呆和眼里闪过的惊嘘嘘的光,毫无疑问,煤大佬的突然袭击,绝非和吉雪事先合谋演绎。那么,当时不予以制止或不敢制止的吉雪,事后会以何种态度化解即将面临的后续麻烦呢?吴韧想了一百种可能,都一一否决。唯有一种可能,让他想象不到。
当天晚上,吉雪未回家。吴韧想,这个家,吉雪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无法面对他了。那么,你就走吧。你也该走了!可是,第二天吴韧下班回到家,发现吉雪已经回来了,并做好了饭,见吴韧进屋,她开宗明义地说,关于我和梅达年的事,我不想解释,解释也没意义;你想和我离婚,可以,不离也成。停了一会儿又说,梅达年问你,想不想换个地方,想,他给你安排个位子,能管他的,正处级,一步到位。
吴韧仿佛站在舞台上,仰头冷笑,随后想豪情满怀地哈哈大笑。可仅仅一声冷笑,竟寒透全身,因为冷笑的最初含义,在哈哈大笑之前,瞬间变质了。他的本意,是想借助那声冷笑,把对吉雪的恨,以哈哈大笑的形式置于自己的蔑视和崇高境界里,或在随后的拳脚相加中击碎。可吉雪的直言不讳,说明她在煤大佬那里陷得很深,煤大佬既然能左右吉雪,同样也能左右他吴韧,甚至左右这个行业。拳脚相加的后果,必然是自取灭亡。久藏于心中的那个咸鱼翻身的欲望,难道是以这种形式降临吗?
吴韧后来承认,他本质上的变化,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他要利用吉雪和煤大佬为他编织的绿帽子,改换颜色,重新开启他未来的人生。于是,那天晚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喝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最大量的酒,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吉雪也是一言不发,上床后,隔着吴韧两尺远的距离,默默躺下。她尚未搞清楚吴韧的真实想法,并且难以预测吴韧接下来的行为走向,躺下后,也是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