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
听了好一阵子有关我身边的一对男女的故事,那细节有鼻子有眼的,说者津津有味,听者心里窃喜。我对这一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两情相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这与道德无关,与情感和欲望有关。
与道德无关的还有《洛丽塔》。
我轻松地读完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的中文版,很辛苦地读了英文版的一大半,看过了两个电影版本的《洛丽塔》,相比62年电影怪才库布里克那与原著情节相差甚远的版本,我还是喜欢97年亚得里安林恩的版本,它无疑更加“狂野”,更加忠实于原著。尤其是对男女主人公性关系的描绘,可谓“赤裸裸”。但我还是没有充分的理由来给作者、文本、导演和演员予任何定义,我想说的是,老男人亨伯特与小女人洛丽塔的爱也是爱,这与道德无关。
1962年斯坦利·库布里克是冒着很大的风险拍摄此片的,这险的是社会伦理道德之约束。在这部电影里他以一种含蓄而优美,黑白片的形式试图探讨一个关于性欲的混乱与迷惑的主题,也使这个当年耸人听闻的故事朴实了许多。片中女主角过于成熟,体形过于丰韵,也无过分的激情场景,所以有评论认为该片有些“儿童化”。总格调与当时的社会状态相契合,保守沉闷。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这是97版《洛丽塔》开头的一句著名独白,而这正是纳博科夫《洛丽塔》的主旨所在。
97版电影名称香港译为《一树梨花压海棠》,典出苏轼对好友张先的调侃。张先年逾80,娶一18岁美貌少女为妾,苏轼遂作诗曰:“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也就是民间戏称的“老牛吃嫩草”吧。仔细想来,这个名称体现了中国人的习惯性思维和讨好市场的行为,与原片的主旨是相悖离的。我还是喜欢《洛丽塔》这名称,“洛——丽——塔(Lolita):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97版全片画面构图亦优美而流畅,色调更是意料之外的清新淡雅,但整部片拍的略嫌中规中矩,大概是由于题材过于敏感,放不开手脚。影片的开头,“1947年,亨伯特来到美国,任教于比利亚斯大学。他准备利用暑假的空闲时间写成一部教科书,于是他来到兰之蒂镇的寡妇夏洛特·黑兹太太家寄居,在那里他遇上了让他一生魂牵梦萦的女孩:洛丽塔。亨伯特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她,在太阳沐浴的一块草垫上,半裸着,跪着,以膝盖为轴转过身,蜂蜜样的肩膀和绸子一样柔嫩的脊背让人目眩神迷。”
她对着来租房子的亨伯特回眸一笑,露出了矫正牙齿的牙箍,一派灿烂纯真。
就这一眼,亨伯特就决定住下来,很快就成为她的继父。有一种女孩是纯洁天使和诱惑小魔鬼的化身。而那种骨子里自带的诱惑性感,甚至连那女孩自己都未必知道。
“你必须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狂人,一个无限忧郁的造物,你的欲望是冒着热毒的气泡,你诡谲的坚毅里有一股超肉欲的火焰永远通红,为了立刻辩认出,通过难以形容的特征——轮廓像猫一样的脸颊,柔软的四肢,还有其他一些使温柔的眼泪感到失望和羞愧的标志,我不能罗列下去——在所有孩子中辨认出那个销魂夺魄的小鬼人精;她未被他们发现,自己对自己神奇的力量也一无所知。”
中年男人亨伯特,具有欧洲知识分子式的绅士、内敛的良好修养,长相英俊、极赋魅力。他的爱情之心并没有随着年龄同步成长。自从少年时代的初恋,那个青春明媚的少女阿娜贝尔因病死去后,他的爱情就被阻隔在那个时候,直到他遇到洛丽塔。那个一样透着清纯和明媚的少女,爱情的心才开始复苏。而另一面,亨伯特是一个化了装的极端个人主义的艺术家。他禀性敏感,想象力丰富,但近于偏执。
在这种情境下,单从情爱的角度,我们很难确定成年男人亨伯特和青春少女洛丽塔,谁比谁更成熟。她嚣张的表情,年轻、漂亮、诱惑、野性、桀骜不羁……每看一次,内心隐秘的欲望都被拾起一次,这也许不只对男人而言。他们的第一次交欢,竟是她主动“教导”他的。而他,甚至不是她的第一个。当然,这样的交欢亦是亨伯特想象了多个夜晚的。他爱她,爱她的身体并灵魂。少年般纯粹,热切,痴迷。
他们的爱情(如果是爱情)介乎父女与情人之间。这样的爱情像是火焰,越是美丽,就越是危险。因此直接导致洛丽塔的妈妈的死亡。
经历了长久的旅行后他们在他任教的小镇住下来。她要有她正常的生活,一个十四岁少女的生活:上学,交朋友,演戏。他紧张担心,阻止她和别的男性交往。她知道他爱她,害怕失去她,所以她尽可操纵掌握他们之间的一切。性已不再是新鲜好奇的刺激,而成了她索取金钱和满足要求的威胁。
亨伯特很清楚,“对她来说,我不是她的情人,不是个有魅力的人,不是知己,甚至根本不是人,而只是两只眼睛或是一只肌肉发达的脚。”她不爱他,或许从来都没有爱过,而最初的挑逗和诱惑,都只是出于一种新鲜好奇而已。
洛丽塔不告而别,他到处找她,但得到的只是失望,三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收到了她的信,落款是李察太太,她怀了孕,生活困难,只有写信求他寄钱。
他带上所有的钱立刻出发去找她,开门迎接他的洛丽塔已经变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双颊凹陷,脸色苍白,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拖鞋。可是他仍然知道自己和以前一样发疯地爱着她。他感觉:“我望着她,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我最爱的就是她,可以肯定,就像自己必死一样肯定……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我只望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这样柔软热烈痴迷又无奈的情感,与道德无关啊。这是亨伯特的精神病灶,是一种过于强烈的充满占有的偏执欲望,让他走上了不归之路。从任何方面讲,这都是一种无法效仿的生活。
让我沉浸其中的,还有杰里米·艾恩斯,亨伯特的扮演者,一个西方电影里著名的“情色老男人”。他最擅长演绎的正是这种带点神经质、有些变态的角色,如与尊龙合演《蝴蝶君》中同性恋,《爱情重伤》中和儿媳的爱情,《偷香》中的忘年恋等,他凭借《豪门孽债》得到奥斯卡奖,还得到欧洲电影奖终身成就奖。
此片中,他苍白,神经质,手指修长,脸上有两道明显的法令纹,常常因为内心的痛苦而扭曲。几乎所有有关欲望的镜头都是从他的眼睛出发,同时表现出故事前半段的欲求不满和后半段那种惴惴不安。他自如且圆满地演绎出了充满情欲的迷恋但不止于色情,不可自控的占有欲但也生出好心呵护的复杂状态。他将全部的激情都奉献给了自己的养女,最后当她背叛他的时候,崩溃的悲情让观看的人窒息。他的表演并不激情、狂暴,他的眼中只有沉静的暧昧,有如孤独沉默的大海。
电影史上,“洛丽塔”被定义为“恋童”或者“乱伦”的性变态题材。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在看完影片或者小说之后,感受到的是一种深刻真诚,又纠缠在爱情和罪恶感里不能自拔的痛苦之爱,是一个依托在成年人的外表下的少年之爱。父亲——情人——乱伦,都不足以构成一部伟大作品的叙述张力,只有这些因素以某种魔法般的形式,控制和分裂着一个男人的意识行为的时候,小说的叙述张力才升华为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
是随大众意见还是坚定自己的观点?在内容情节是否“恋童”有违道德这一点上,纳博科夫本人也是矛盾的。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在与人们探讨该如何面对内心深处的欲望,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却又在行文中暧昧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他承认这种欲望是伤风败俗的,但他始终没有责备过亨伯特,而是包容他,同情他,甚至鼓励他。但在小说中他曾引用一位诗人的话说,“人性中的道德感是一种义务,而我们则必须赋予灵魂以美感。”也许,在《洛丽塔》中,这种所谓的“美感”既有艺术华丽的诗意,也充满了他赋予堕落者的罪恶感吧。纳博科夫扮演了一个姿态,什么是道德?什么是人性?我只知道,道德冷硬简单,而人性柔软复杂。有些情感在道德规范下未必是道德的,但既然存在就说明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就像萨德描写的虐恋和劳伦斯关于婚外恋的创作一样,曾一度被禁止掩藏,但他们所描述的这一切终究是客观世界的客观存在,惟有正视,思索,才能客观的认知。
洛丽塔拒绝回到亨伯特的生活中,她甚至说出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即使爱过人,她爱的也是曾经与之偷欢,因她拒绝拍摄裸照而把她赶走的奎尔第,那个同样是中年的男人。
他痛恨那个曾获取了洛丽塔爱情的男人。痛恨那个获得了她的爱,却伤害了她的男人。他枪杀了奎尔第。
汽车在公路上歪歪扭扭的奔驰着。身后是警笛的鸣叫声。他的手上在滴着血,心里亦是。
车子在高高的斜坡顶上停下来。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儿童的欢笑声。刺痛他心肺的、令人绝望的东西并不是洛丽塔不在他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再不在那和声里了。
于亨伯特而言,谁会在今夜为他哭泣,当他丧失了一切?
爱着洛丽塔,与她永远厮守在一起,这是他的美好愿望。但,北岛诗曰: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选自《散文选刊》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