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书进学方面,张謇也有其独特的悟性。他熟谙经史,却不肯迂腐地拘守章句,而是从中摄取有益养分,充实头脑。传统文化价值体系中,有些合理内核是可以超越时代,成为现代精神资源的。比如,儒家所崇尚的以天下为已任、关心民族兴亡的强烈社会责任感,就在张謇身上深深扎下了根。在他看来,儒学本身,作为一种文化积淀,也在不断地进行自我调适以应世变之需。为此,针对孔孟的“义利之辨”,他提出“言商仍向儒”的新思路——着眼于国计民生,坚持诚信自律的伦理道德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返本回馈思想。他鄙视传统士人脱离实际、徒尚空谈的积弊:“日诵千言,终身不尽,人人骛此,谁与谋生?”主张“学必期于用,用必适于地”。在一次乡试答卷中,他说:“孔子抱经纶万物之才”、“裕覆育群生之量”,亦尝为委吏、乘田之猥琐贱事,而且,务求将会计、牛羊管好,“奉职惟称”,做“立人任事之楷模”。抬出圣人来,为自己的论列张本。
张謇平生经历曲折复杂,活动范围广泛,兼具晚清状元、改革思想家、资本主义企业家、新式教育家、公益活动家和幕僚、翰林、政府官员多种角色,“崛起于新旧两界线之中心”,而能“适于时代之用”。就身份类型来分,他属于行者,而不是言者,但他的许多论述十分精当,而且富有实践理性。他善于融各种角色及其资源于一体,将中国古代士人以天下为己任,关心民族兴亡和黎民疾苦,崇尚经世致用的优良传统,同西方工业文明中的创新、进取、务实精神结合起来,将道德规范置于现实功利之上,并和物质生产联系起来,摸索出一种新型的中国实业家精神中。
纵观张謇一生,有三个重要关节点,对其人生道路抉择影响至大。概言之,敞开了一扇门——实力报国之门;堵塞了两条路——科举与仕进之路。
张謇走出国门,前后不过三次。年过半百之后,分别参加过大阪、旧金山博览会;二十九岁时,随吴长庆赴朝参战,经历磨练最多,获益也最大。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年),清朝藩属朝鲜爆发了反抗封建势力和日本侵略者的“壬午兵变”,日驻韩公使馆被烧,日本借机出兵干预。吴长庆麾下的庆军,奉命援护朝鲜,张謇以幕僚身份随行,“画理前敌军事”。处此形势危急、列强相互争夺的远东焦点,干戈扰攘、樽俎折冲之间,最是年轻人磨砺成才的大好时机。其间,通过与朝、日众多官员、学者交流政见,切磋时局,增广了见闻,弥补了旧有知识的缺陷,形成了纳国事于世界全局的崭新视野。而日本明治维新全面进行社会改革,殖产兴业、富国强兵的经验,更使他耳目一新,于国内洋务派一意趋骛西方“利器”、“师敌长技”之外,找到一条全新路径,使认识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历史现象充满了偶然性。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对于张謇来说,是极不寻常的一年。连续三次重大事件筑成了他人生之路的分水岭。他从十六岁考中秀才,后经五次乡试,均名落孙山,直到三十三岁才有幸中举。但此后四次参加会试,尽遭挫败。至此,他已心志全灰,绝意科场。这次,因慈禧太后六十寿辰设恩科会试,他本无意参加,但禁不住父亲和师友的撺掇,才硬着头皮应试。结果状元及第,独占鳌头。当师友们欢庆他“龙门鱼跃”时,他却无论如何也兴奋不起来。他没齿难忘:科举之路上二十六载的蹉跌颠踬;累计一百二十昼夜“场屋生涯”的痛苦煎熬——那时的考棚窄小不堪,日间弓身书写,夜里踡伏而卧,炊茶煮饭,全在于此。“况复蚊蚋囋肤,熏蒸烈日。巷尾有厕所,近厕号者臭气尤不可耐”。日夜寝馈其间,导致经常伤风、咳嗽、发烧以致咯血。且不说科举制、八股文如何摧残人才、禁锢思想,单是这令人不寒而栗的切身感受,已使他创钜痛深,从而坚定了创办新式学堂、推广现代教育的信念。
不久,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在“蕞尔小国”面前,“泱泱华夏”竟然不堪一击,遭致惨败,随后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深重的民族危机,使他惊悚、觉醒,改弦更张,走上了一条全新道路。他对晚清积贫积弱的根源作如下剖析:中国之病,“不在怯弱而在散暗。散则力不聚而弱见,暗则识不足而怯见。识不足由于教育未广,力不聚由于实业未充”;“国威丧削,有识蒙垢,乃知普及教育之不可以已”。于是,决计抛开仕途,走实业、教育兴国之路。
第三个关节点,是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戊戌变法”伊始,在慈禧太后操控下,恩师翁同龢被黜,“开缺回籍,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此事对张謇刺激极大。他们交谊三十年,“始于相互倾慕,继而成为师生,终于成为同党”,患难与共,至死不渝。对于两朝帝师、官居一品的资深宰相,作如此严厉处置,为有清一代所仅见。这使张謇预感到,“朝局自是将大变”,因而“忧心京京”,心灰意冷。生母临终前谆谆告诫的“慎勿为官”的遗言,仿佛又响在耳边。面对帝党、后党势同水火,凶险莫测的政局,“三十年科举之幻梦,于此了结”。
在人生道路抉择问题上,张謇是慎重、清醒、谋定而动的。病逝前一年,他曾回顾说:经“反复推究,乃决定捐弃所恃,舍身喂虎。认定吾为中国大计而贬,不为个人私利而贬,謇愿可达而守不丧。自计所决,遂无反顾”。
三
关于张謇,胡适于一九二九年做过如是评价:“张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
大的失败的英雄,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他独立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三十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终于因为他开辟的路子太多,担负的事业过于伟大,他不能不抱着许多未完的志愿而死。这样的一个人,是值得一部以至于许多部详细传记的。”
“伟大英雄”、“开路先锋”,评价准确而充分。在暗夜如磐、鸡鸣风雨中,能够像张謇那样,“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通过个人努力,开创难以计数的名山事业,取得如此广泛的成功,晚清名流中确是屈指可数。论其功业,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作为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状元,他开创了一条由近代知识分子以实业教育代替封建士人“学而优则仕”的救国之路;作为中国近代化的早期开拓者,他是晚清社会中既能务实又有理想的实业家的一个标本;作为出色的实业家,他摸索出一条以城市为龙头、农村为基地、农工商协调、产学研结合的南通模式。一九二二年,在京沪报界举办的“最景仰之成功人物”民意测验中,张謇以最高票数当选。而其成功要素,前人认为:一曰纯洁,二曰创造性,三曰远见,四曰毅力。
说到失败,张謇同任何成功人物一样,在其奋斗历程中总是难免的。而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特殊环境下的民族工业,面对外国资本的冲击,生存艰难甚至终被吞并,本属常事。其价值在于创辟了一条新路,提供了可贵的标本、模式,在于进行了成功的实验。尽管在当时的条件下有些事业遭受挫折,却仍可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正如钱穆所言:“人能在失败时代中有其成功,这才是大成功。在失败时代中有其成功,故能引起将来历史上之更成功。”
当然,张謇并非完人。我们肯定其事业之成功,绝不意味着他在各个方面都完美无缺。他勇立潮头,呼唤变革,却害怕民众革命;他为实现强国之梦而苦斗终生,但直到撒手红尘,对于这条新路究竟应该何所取径,也似明实暗。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他的思想、见地,并没有跳出近代民主主义的藩篱。在历史人物中,这种功业在前,而政见、主张相对滞后的现象,并不鲜见。
作为一个智者,张謇颇有自知之明。晚年,他在一次演讲中说:“謇营南通实业教育二十余年,实业教育,大端粗具”;“言乎稳固,言乎完备,言乎发展,言乎立足于千百余县而无惧,则未也未也”。“实业教育,大端粗具”,说得恰如其分。而“完备、发展”,就任何前进中的事物来说,都不能遽加肯定。这不等于承认失败,也并非谦卑自抑,恰恰反映出他的严谨的科学态度。与此相照应,他在生圹墓门上曾自撰一副对联:“即此粗完一生事,会须身伴五山灵。”回首平生,他还是比较惬意的:一生事业已经大体完成,死无憾矣;现在到了回归自然、与秀美的五山长相依伴的时刻。
一位史学家曾经说过:“张謇与南通这两个名字已经紧紧联接在一起。在中国近代史上,我们很难发现另外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县办成这么多事业,产生这么深远的影响。”是呀,先生“五山归卧”已经过去八十五个年头了。可是,今天,无论是走进通海地区工厂、粮田,还是置身于他所创办的大中小学;无论是浏览于博物苑、图书馆,赏艺于电影院、更俗剧场,还是在濠河岸边、五公园里悠然闲步,都会从亲炙前贤遗泽、享受他所创造的成果中,感受到张謇的永生长在。先生的事业立足于通海,而他的思想、抱负却是面向全国。他是整个中华民族的骄傲。借用古人的话:“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近年来,我曾两入南通,一进海门,看到过张謇生前在各个场合的留影,还有数不胜数的画像、绣像、塑像。他那粗茁的浓眉,智慧的前额,饱含着忧患的深邃目光,留给我难以忘怀的印象。面对着书刊上、广场上、影视中张謇的形象,我喜欢作无尽的联翩遐想。这样,就有一幅饱涵诗性的画面成形于脑际,浮现在眼前——
一个霜月凄寒的拂晓,在崎岖、曲折的径路上,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踽踽独行。看上去,既没有“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革命家的豪迈,也缺乏诗人“杖藜徐步过桥东”的闲适与潇洒,又不见一般年迈之人身躯伛偻、迟回难进的衰飒之气,而是挺着腰身,迈着稳健的步子,向着前方坚定地走去,身后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
既然叫一幅画,就总得起个名字,那就题作《寒夜早行人》吧。
选自《人民文学》201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