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电台的演讲
张炜
与利益结成一体
今天讨论传媒和艺术思潮、社会状况这一类题目,实在是太大了。有朋友希望谈谈《你在高原》——它刚刚出版,那就从其中的一个人物说起吧。
《人的杂志》(《你在高原》第七部)里面有这样一个人,他夜间睡不着,就胡思乱想,写下了很多思想笔记。后来这些笔记流传到一个城市的文化圈里,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一位书商从中看出了商机,就把它打印了多份,因为他觉得一个人夜里睡不着觉,写出的很多奇谈怪论,读起来很有噱头。但是他不愿就这样出版,这其中各种各样的议论,有的实在是很尖锐很敏感的。书商的思路总是这样:一本书既要顺利面市,又要卖得好。机灵的书商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找来各个阶层的人去阅读它批判它,然后再把原文与批判文字同时出版。
这本小册子是一位夜猫子写的,又加上了各种批驳,所以就取名为《驳夤夜书》。
这本小册子思考的许多问题与媒体有关、或直接就是批评媒体的。这个怪人耿耿难眠,思维如野马狂奔收不住缰绳,内容斑杂,对爱情、中外关系、宗教、移民,甚至是养猫的问题,都思考了很多,有出人预料的大胆议论和建议。他对国民生产总值评估、经济发展、环境、体育、国外奖赏,都有一些特别的看法,不无偏激,也鞭辟入里。在谈到媒体的时候,花费笔墨最多也最引人深思。他对这方面非常忧虑。当然他的观点有一些我会同意,有一些显然不能苟同。因为是小说里面的人物,对他大可宽宥一些。总之都是一家之言,或直接就是疯迷之言,完全不足为训。
但是可以过一下脑子,想一想,尽管不必闻者足诫。他里面有这么几条——因为书写出来太久了,我也记得不很清了,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他认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是非常危险的。这个危险是非理性带来的,欲望主义、消费主义、物质主义粗暴地控制了这个世界。人类就像被劫持了一样,正处于危难之中。他说东方国家对虚假的理想主义非常痛恨、有非常强烈的抗击,那是因为人们觉得狂热、虚假的理想主义对社会的破坏极大,使国家和民族饱受蹂躏——而今天的商业主义唯物质利益是从的倾向发展下去,带来的损害可能要比虚假的理想主义还要大,起码是同样大。接着他就谈到了这期间媒体扮演的角色、它的责任。他认为,在这种社会结构里,媒体人员无可逃避地负有非常重要的责任,好的方面、坏的方面都要负责。媒体已经无可逃避地与这种最强、也是最粗暴的物质力量结合起来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都是一块儿的。比如商业主义、物质主义,与媒体权力结合成了一体。在这里,他涉及到的“理想主义”是个稍稍复杂的话题;其实虚假的理想主义和商业主义物质主义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两者是极易转化的。
他认为:这种结合是所谓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特征,超出了以往任何时代。媒体与财阀、各种强势集团的结合,浑然天成般地紧密无间。媒体不要说直接传达利益集团的一些意志、体现他们的一些具体措施和意图,还有更有效更隐蔽的做法。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媒体很愿意把人们的注意力和兴趣往消费和娱乐的方向引导——这本身就会被任何时期的利益集团所喜欢;而且这种娱乐中哪怕饱含特别伤风败俗的东西,也绝不违背集团利益。因为这些集团正需要人们转移趣味,将民众从理性状态引开去,无暇或不愿面对一些很质朴、却是逼到眼前的重大现实问题。什么人的不平等问题、环境问题,更包括社会正义、个人权利的保护和表述,都统统不再思考。
媒体人把业务运作纳入商业经营,更是与利润联系在一起的。一个电台,一份报纸,都有发行量收视率的问题,这关系到广告收益。与物质利益结成一体的媒体为谁说话?追求什么?答案也就非常清楚了。他的话尖锐而有见地,但我们想补充说明的是:在反对将消费和娱乐引导为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同时,也要宽容和尊重差异。
一个更大的圈套
有媒体甚至提出了一个口号:“娱乐为王”。随着一些人对此大加赞扬,许多媒体也就跟风而进。其实即使不这样公然提出,许多媒体早已经在这样做了。有人觉得“娱乐为王”没有什么可谴责的,这总比为某个派别和集团的利益去服务好、总算保存了单纯的目的性和一定的独立性吧。这是一种狡辩,是自欺欺人的、虚伪的。《驳夤夜书》中那个午夜游思的人认为恰恰相反,“娱乐为王”从一个圈套里出来,跌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圈套,对善和美的杀伤力将无与伦比——为了收视率等物质效益,想向善向美、想不低俗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打开电视机、也包括电台,收听收看某些节目,有自尊的人会觉得蛮受侮辱的。从一个频道换到最后一个频道,每个频道都难以停留,其中为数不少的内容,看了都觉得像是被一团很脏的东西往脸上扔过来。这个过程往往有躲闪不及之感,最后是带着满脸的污泥浊水、乱七八糟的东西逃开。关上电视打开收音机,有时会听到更吓人的内容。如果看报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更加耸人听闻。
在这种精神文化环境里面生活,人的尊严何在?有时候我们觉得,在一种很粗暴的强力干预下生活没有尊严,但是即便那种情况之下还会留有一点空挡,或许还“有处可逃”。但是现代媒体的笼罩之下,有电视广播网络等等这一切,无影无形的电波传播充斥到每一个角落,令人有无处可逃的恐惧。人活着没有希望,觉得这不是生活在文明社会里,这种痛苦太大了。古时候有义士绝世而生,他们的办法是逃到深山老林里;而今则不行,连这样做也不可能了,一方面所有的深山老林都被开发了,难得有那样原始的角落,另一方面所有地方莫非现代传媒覆盖之土。电波信号通过卫星天线遍布天涯。从历史上看,连最严酷的军事统治时期,特别时期,比如美国的麦卡锡主义,大陆的极左时期,都不存在这种完全无处可逃、低俗恶俗乌七八糟铺陈到所有边边角角的现象。
那个午夜游思的人对当代生存、对自身的环境极其痛苦,痛不欲生。电波、电子信号是没有国界的,没有民族的区隔,随便飞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那个家伙提出了很多幼稚可笑的办法,比如他主张我们是不是立一个法?做媒体的,无论是做电台还是做电视报纸的,无论被雇佣者有多高的学历、多好的知识背景,都需要附加一个硬性规定:不满四十五岁者不能从事这个工作。当然这个很机械很幼稚,我们是不会同意这个看法的。人在愤慨的时候会说一些偏激而简单的话。他对此解释说:人对事物需要判断力,不到一定的年龄,没有一定的阅历,判断事物就会有问题。为什么有些国家选总统,无论一个人多么有水平、业绩多么显赫,不到四十多岁是没有参选资格的。因为个人的阅历真的至关重要,生命的成熟期有一定的规律,没有经历这样一个生命过程,就不足以信赖,难以担当那么重要的职务——这是领导一个民族,当面临最重大的事件时要稳住,要有充分而准确的判断力,不能慌。
年轻人遇到一些东西往往会很冲动,不懂得后果的严重性。比如很时髦的一种东西、某个突来的信息,都会让他慌。因为他经历的事情少,对生活中的一些真正价值缺乏认识力。在生活中,如果一个人遇事慌张,老年人就会评价说:“年轻啊,没经事啊!”经过了一些事情以后,他就有了经验,遇到问题就会拿来跟自己的经历做一番比较,从而知道事物常常在循环,真正的新东西并不多,起码不是想象的那样多。有些事物貌似簇新,实际上早就有了,只是变一下面目又转回来了。所以对时髦之物尤其不要慌。
那个午夜游思的家伙说,人不到四十五岁不能让他做媒体,特别是不能到报道的第一线,顶多可以做一些技术工作。一个慌张的阅历粗浅的年轻人到第一线去采访,再写出来报出来,要经历多少判断的环节。而对广众送出个人的决断,这是一种权力,当然是不能随便许人的。
他的这些话姑且听之。这当然不全是年龄问题。他说:我们某些地方的媒体为了快,为了高速运作,确实任用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简直是越年轻越好。年轻人冲动,干劲大,穿着牛仔裤,跑得飞快。从商业运营的角度,我们容易理解这些事儿。一个单位年轻人多,面貌会新,会有趣,会有生气,反应速度会快。所以我们现在的媒体上,报纸电视网络收音机频道,会一下子出现那么多稚嫩的声音。这其中就掺杂有大量庸俗不堪的内容:一个三四流的演员怀孕了也要登一大版;女明星掉了一颗牙也要反复演播。这不是荒唐之至的事情吗?如果不是一个时代的神经出了毛病,那个午夜游思者认为是绝对不会大面积发生这种现象的。
长此以往,形成了恶性循环,就会让人习惯于最荒唐的事情。这是一种可笑可悲的训练,要把广大读者和观众训练成这种水平,让其麻木和接受。从声音到图像不停止的、全方位的灌输,其强制力是非常之大的。这种可怕的精神虐待一定会有最不堪的后果。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小到一个社区大到一个民族,渐渐也就不再关心那些稍微严肃一点的东西了,什么信仰,什么创造力判断力,一定会完全丧失——生活糊糊涂涂、浑浑噩噩,哪里还有希望可言。
科技、财富和伦理
那个耿耿难眠的家伙觉得低俗的娱乐这样可怕,其实只是从一端进入问题。他的思考当然没有停留在这个简单的层面上。他认为,现代社会各种各样的发明,比如说核武器的出现,它的危害远不如现代传媒的危害大。他说核武器扔到长崎广岛,毁灭的是两座城市,杀死的是那些城里的人,留下的废墟至今还在那里,造成的大害人们都能看得见;但是现代传媒对人的杀伤力是更内在、更根本的,这种不留伤痕不留血迹的后果更大更残酷,可惜就是引不起人们的注意,更不会感到恐惧。《驳夤夜书》中有许多这方面的议论,当然还有其他各阶层的人从各个角度对他的严厉批驳。
有人说毕竟作者是你,你在塑造这个人物时会将自己的理念施加到他的身上。这很自然;但一个作品中的人物活动在一种复杂的关系中,“他”的一些想法仍然要受诸多制约。“他”必然要从作品所创造的这个世界出发,这里才是“他”的“生活现实”。“他”的一些思考是对的,另一些只可做以参考;还有一些是“他”在自己置身的那个特别的世界里才有可能发出的感慨。总之“他”从另一个很尖锐的角度把问题提出来,让我们警醒,思索我们面临的到底是什么,正视现代传媒的这种两面性。但我们又能怎样?只会像书中的那个人一样,大多数时候除了悲愤和绝望忧伤,不再有任何办法。这就像核武器发明以后,有时就得眼睁睁地看着它,由它在生活中存在和演化下去。现在全世界都想用理性扼制威力无比的核力量,但不知人类理性的力量大,还是疯狂的技术力量更大。这种技术当然要借助于非理性才疯狂起来。人们出于恐惧,一直要给核武器制作出一个锁定的笼子,但很难把它装进去。实际上从它产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是一个无比危险的存在了,人类只能生活在它的阴影下边,没有任何办法。
网络的出现,预示了未来可能还要产生更强大的、超级的传播工具,这都是难以掌控的东西。越是先进的科技越是需要强大的理性来控制,需要很高的和它相匹配的伦理道德水准。这是一种平衡力,没有这种平衡力,未来肯定是一场灾难。
比如说,世界各地常常透露出这样一些消息:不止一次发现了史前文明,几千年前的高科技,什么木乃伊中发现的人工心脏、矿石中的金属结晶体,甚至是原子爆炸的痕迹。这些信息得不到广泛传播,好像现代人不愿正视,因为这会削弱我们当代人生活的信心、削弱某些权威性。我们可以设想,在这无数的史前文明的发现中,哪怕其中只有万分之一是真实的,也能说明一个尖锐逼人的致命问题:人类文明早已达到或超越了今天的水平,并且已经循环了多次。这“多次”的实质内容,无非就是说灾难的无可避免。原来人类依靠自己的聪明和智慧,还有无数的汗水才积累起来的财富和科技,最终却难以保持和保存,最后总是被毁灭。是什么毁灭了这些积累?不可抵御的天灾?像核原子那样难以控制的科技成果?
如果是后者,那该多么悲哀。
科技、财富和伦理道德这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关系,人类只要生存,就要解决它们的关系问题。比如财富,一个民族只要没有战乱和灾变,无论多么笨拙,只需几十年的和平环境,物质就会积累起来。无论是清代还是唐代、还是当代中国短短的三四十年,都莫不说明这个道理。原来人类追求物质财富是一种本能,所谓的“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任何时期任何民族都有这种能力和特征,给他们这样的劳动环境,不出几代甚至仅仅几十年的时间,他们就会将物质积累起来。可见最难的不是积累,而是长久地保存和拥有。这才是最大的难题:积累而不能保存。这是人类的一个特质、一个永远不能消除的伤痛。
人类在积累起足够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会积累起许多矛盾,许多不平和怨怒,许多的恶,结果就一定要折腾——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是一定要爆发争斗和冲突,内乱外乱也就起来了。人类的理性从来都没有恶的泛滥更强有力,人类道德伦理层面的东西生长得十分艰难和缓慢——而没有它,也就没有办法可以控制这种物欲和本能引起的混乱、这种无法控制的毁灭力。最后人类一定会把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东西——把一百年、几百年、上千年积累起来的所有美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部毁掉。就此,人类又得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从头开始。这就是人类历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