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祢衡传》⑩:衡击鼓“为《渔阳》参挝,蹀而行,容态有异,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晋书·王敦传》:“武帝尝召时贤共言伎艺之事,人人皆有所说,惟敦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击鼓,因振袖扬袍,音节谐韵,神气自得,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观此四事,两为击磬,两为击鼓,心气之发露,莫不毕然,足征调弄乐器,其声籁亦足观人必矣!或疑此为伎工之事,艺之精练者,音节声籁,皆可袭取,何以相别?不知人惟知乐,而不以乐工为业者,其精爽始足流露;否则天下之乐工多矣,然应人之役以求食,自且自忘,宁有心气以示人耶?
【注释】
①籁:从孔穴中发出的声音。
②磬:一种打击乐器,用玉或石制成。
③荷:担负。蒉:盛土的草筐。
④(kēnɡ):击磬发出的声音。
⑤斯己:就为自己。
⑥厉:裸,脱衣渡江。
⑦揭:提起衣裳渡水。
⑧钟子期:春秋时人,善于欣赏琴曲,传说是当时琴师俞伯牙的知音,子期死,伯牙毁琴。⑨量:度量。
⑩祢衡:汉末辞赋家,刚强孤傲,终以冒犯黄祖被杀。
挝(zhuā):击鼓之法。
蹀(dié):踏。:同“踏”。
王敦:东晋时期权臣,王导堂弟,西晋灭亡时,支持司马睿建立东晋,任大将军,荆州牧。
(ān)然:依违随人、没有主见的样子。
【译文】
我还认为,不仅声音可以帮助我们观察了解人,即使是被人调弄演奏的乐器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演奏者的心理状态。声音发自喉舌,乐曲发自乐器,喉舌和乐器虽然有所不同,但同样都是人的内心所激发出来的。《论语》说:“孔子在卫国,有一天正在击磬,有一个挑着草筐的人从孔子门前经过,他说:‘真有心啊,还击磬呢?’过了一会儿又说:‘声调这么粗鄙,没人知道自己,就独善其身罢了。这好比过河,水深就把衣裳脱下,水浅就把衣裳提起来。’”《吕氏春秋·季秋纪·精通篇》记载:“钟子期夜晚听到击磬的声音,声音非常悲伤,于是派人把击磬人召来问道:‘您击磬的声音为什么这么悲哀呢?’那人回答说:‘我的父亲不幸因杀人而被处死,我的母亲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被罚为公家酿酒,我保住了性命却被罚为公家击磬。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母亲了!从前在舍氏家里曾见过母亲一面,现在想着如何能赎回母亲,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我自己也是公家的财产。因此心中十分悲哀。钟子期感叹地说:‘伤心啊,伤心啊!人心不是臂膀,臂膀也不是木棒和石磬,但人的内心悲伤,木棒和石磬也会有感应。因此君子在这件事上真诚,别人就知道你在其他事情上也会真诚,自己内心感动了就会进而感染别人,难道一定要苦苦劝说吗!’”《后汉书·祢衡书》记载:祢衡击鼓“演奏《渔阳》之曲,只见他步履缓慢,容貌和神态与平时迥然不同,声音节奏悲壮感人,听到的人无不唏嘘感叹。”《晋书·王敦传》记载:“晋武帝曾经召见当时的贤能之人一起谈论声伎艺文之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只有王敦一言不发,好像都和自己无关一样,但表情十分难堪,说自己只知道击鼓作乐,并趁机挽袖扬袍挥椎击鼓,鼓声和谐激昂,王敦本人则神气自得,旁若无人一般,当时在座的人都为他的雄迈豪爽的风度所倾倒。”这四件事,两次是击磬,两次是击鼓,但通过击鼓和击磬,演奏者的心性气质显露无遗,这足以证明,通过演奏乐器所发出的声音,一定可以判断出演奏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可能有人怀疑击磬击鼓都是技艺熟练的匠人所干的事,而技艺精练的人,对任何音节和旋律都可以模仿,怎么能够区别开来?岂不知怀疑者不知道,人只有熟悉音乐,而又不以演奏音乐为职业的,其精神风貌和心性气质才可以通过音乐流露出来;否则,天下以演奏音乐为职业的乐工很多,但整天为了养家糊口而支应别人的差事,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暇顾及,又怎么能向别人展示自己的精神气质呢?
好尚例
【原文】
刘孔才论人之质量,以中和为贵,而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无所好亦无所恶也。自世之人,性有偏嗜,而后人材不得其全,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视其所好尚而定其流品焉可也。《庄子·徐无鬼篇》之论曰:智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①,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②,中民之士荣官③,筋力之士矜难④,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⑤,法律之士广治⑥,礼乐之士敬客,仁义之士贵际⑦。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⑧,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而夸者悲⑨。势物之徒乐变⑩,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易于物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返,悲夫!刘孔才《人物志·八观篇》亦云:烈士乐奋力之功,善士乐督政之训,能士乐治乱之事,术士乐计策之谋,辩士乐陵讯之辞,贪者乐货财之积,幸者乐权势之尤。苟赞其志,则莫不欣然。是所谓杼其所欲,则喜也。若不杼其所能,则不获其志。不获其志,则戚。盖有好尚,则有喜戚,因其喜戚之所向,足已知其人何如矣。至于好尚之甚,心为之蔽,则昏迷瞀乱,为其所好之物所摄。如《关尹子·五鉴篇》所论:心蔽吉凶者,灵鬼摄之;心蔽男女者,淫鬼摄之;心蔽忧幽者,沈鬼摄之;心蔽逐放者,狂鬼摄之;心蔽盟诅者,奇鬼摄之。
【注释】
①察士:明察之士。凌谇(suì):通“零碎”,指斤斤分辨。②招世:招摇于世。③中民:中等之民。④矜难:以克服困难自矜。⑤枯槁之士:隐居山林,形容憔悴的人。宿名:留意于名声。⑥广治:多求治事。⑦际:交际。⑧比:和乐。⑨尤:出众。⑩势物之徒:执迷于权势财物的人。顺比于岁:逐时俯仰。比,附。岁,时。不易于物:各自囿于一物,不能相易。训:法则。陵讯之辞:盛气凌人的质问。陵,同“凌”,凌犯。讯,质问。
【译文】
刘劭在论述人的品质气量时,认为中庸平和最为可贵,而中庸平和的品质要求必须平平淡淡,甘于寂寞,没有什么喜好,也没有什么厌恶的事。但后世之人,性情都有所偏重,各有嗜好,因此人才中便没有全才了,就像草木,各有其类,于是才可以根据一个人的爱好来定出其等级流品来。《庄子·徐无鬼》论述道:智谋之士没有思虑的变换就不会快乐,舌辩之士没有议论的程序就不会快乐,好察之士没有明辨的事端就不会快乐,他们都受外在的事物所局限。招摇于世的人立足朝廷,中等的人以爵禄为乐,筋力强壮的人以克服困难自矜,勇敢的武士奋发除患,战斗英雄乐于征战,山林隐士留意名声,讲究法律的人推广法治,重视礼教的人整饰仪容,崇尚仁义的人贵在交际。农夫没有耕种之事就心中不安,商贾没有贸易之事就不快乐,普通人早晚有事情做就会自勉,百工有使用器械的技能就很自豪。如果不能积聚钱财,贪婪的人就会忧心忡忡,如果地位不高权势不重,自高自大的人就会感到悲哀。执迷于权势财物的人喜欢变乱,一旦遇到机会就会及时利用,他们总是不能安静下来。这些人都是逐俯仰,不能摆脱外物束缚的人。过度劳心费神,沉溺于外物,以至于终生都不能恢复人的本来面目,这是多么可悲啊!刘劭《人物志·八观篇》中也说:性格刚烈的人喜欢发奋图强,建功立业,正直善良的人喜欢督察行政事务,考订规章制度,有才能的人喜欢治理动乱的局面,有谋略的人喜欢出谋划策,能言善辩的人喜欢盛气凌人地质问别人,贪婪的人喜欢聚敛财富,得到上司宠幸的人喜欢显示他的权势。如果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们就欢欣鼓舞。这便是志得意满就高兴。如果他们的能力得不到发挥,其愿望也就实现不了。实现不了愿望,就忧愁叹息。大概只要有爱好,就必然有高兴和忧愁,观察这个人为什么高兴,为什么悲哀,就足以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至于那些过分爱好以至于到了痴迷的程度,内心都被蒙蔽的人,就会头脑昏乱,整个灵魂都像被爱好的东西所摄去了一样。正如《关尹子·五鉴篇》所说:内心被吉凶祸福所蒙蔽的,其灵魂会被鬼神摄去;内心被男女之事所蒙蔽的,其灵魂会被淫鬼摄去;内心被忧愁之事所蒙蔽的,其灵魂会被沉鬼摄去;内心被放逐之事所蒙蔽的,其灵魂会被狂鬼摄去;内心被结盟诅咒之事所蒙蔽的,其灵魂会被奇鬼摄去。
【原文】
综观诸论,由好尚一端以观人伦,可得如下结论:
一、有好尚者,其人才性必不全备。
二、观其好尚,可知其人品。
三、多好尚者,其人性必杂乱而无所成。
四、好尚之甚,心为之蔽。其人言行必因之而不中正。
更就史乘以稽好尚之得失①:则如汉高祖初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及入秦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近,范增谓其志不在小,此先失而后得也。晋周以雅望非常,少获盛名,后颇嗜酒,为仆射略无醒日,时人号为三日仆射,庾亮谓为凤德之衰,卒以酒失遇祸,此先得而后失也。他如无关得失而可以观人者,桓温将伐蜀,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日久,荫袭既厚,在复奇险,恐不易克,惟刘云:“温必能克。观其搏,不必得则不为。”又支道林在当时有器朗神俊之目,《世说》载其常养马数匹,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俊!”读此亦可知其为人矣。
【注释】
①史乘:记载历史的书。“乘”本是东周时晋国史书的名称,后遂称一般史书为“史乘”。稽:考证。
【译文】
综观以上各种说法,根据人的爱好这一项来观察人,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一、有爱好的人,其才气性情一定不是全面发展的;
二、观察一个人的爱好,可以知道他的人品;
三、爱好过多的人,其性情必然庞杂混乱而一事无成;
四、爱好一旦过分,内心被爱好之物之事所迷惑,其言行必然会受到影响而失去公正。
下面再从史书中考证爱好的得失:汉高祖刘邦最初在山东居住时,贪财好利,迷恋女色,等到西入秦关以后,就再也不贪财利,不近女色,因此范增认为他志向远大。这是先有过失后来得以改正的例子;晋代的周名声非常好,在少年时就很有名,但后来却非常贪酒,担任仆射一职时几乎没有酒醒的时候,当时的人称他为“三日仆射”,庾亮称他为“凤德之衰”,最终因酒而招致灾祸。这是先有好名声后有过失的例子。其他虽然无关得失但也可以据以观人的例子,如桓温准备征伐蜀地,朝中当权的贤士们都认为李势在蜀地时间长了,基业已很雄厚,再加上蜀地地势险要,恐怕难以攻克,只有刘说:“桓温一定能攻克蜀地。从他赌博就可以看出,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去做。”还有,支道林在当时被人们认为是器宇轩昂,神采俊逸,《世说新语》记载他常养着几匹马,有人说道士养马不够风雅,他说:“因为我看重马有神采!”读了这段话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了。
行迹例
【原文】
本章本节以前所论如视、言、容、色、质、声、好尚,皆人之自然发露于外,耳目接而即知者,若行迹则不然。行迹,犹言行事之迹也,有详试而后可知者①,有直待事后而方可明者,非一时所能决也。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抱朴子曰:②“夫物有似而实非,若然而不然,料之无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将病诸!③况乎常人?故用才取士,推昵结交④,不可以不精择,不可以不详试也。”(《行品篇》)孔子之书,葛洪之论,皆以试为观人要法。兹备引详试之说可资参校者如次。
【注释】
①详试:详细试探。
②抱朴子:即葛洪,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东晋道教理论家、医学家、炼丹术家,著有《抱朴子》一书,分内外篇,内篇谈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外篇谈人间得失,世事臧否。
③病:忧虑。
④推昵:推荐亲近之人。
【译文】
本章本节以前所论述的视瞻、言语、容止、颜色、形质、声音、好尚,都是人们心理的自然流露,通过聆听和观察就可以知道,而行迹就不是这样。行迹,是指人们行为举止的种种表现,有的需要通过详细认真的测试才能够知道,有的需要等待事情结束后才可以明了,不是一时半时就可以决定的。孔子说:“我对待人的态度,毁谤谁赞颂谁呢?如果有被我赞颂的,那他也一定是被我认真试探过的。”抱朴子说:“有些事物常常表现得似是而非,像这样又不是这样,要想准确地预测它而没有困惑,仅仅通过观望外形就把握它的精神,恐怕连圣人都难以做到,何况普通人呢?所以任用人才,推荐亲近之人,结交朋友,不能不认真选择,不能不进行反复的检验啊!”(《抱朴子·行品篇》)孔子的著作,葛洪的论述,都把试验作为观人的重要方法。这里把有关通过认真检验来观人的说法引录于后,以供参考。
【原文】
《大戴礼·文王观人篇》:①富贵者观其礼施也,贫穷者观其有德守也,嬖宠者观其不骄奢也,隐约者观其不摄惧也……考之以观其信,之以观其知,示之难以观其勇,烦之以事以观其治,淹之以利以观其不贪,蓝之以乐以观其不宁,喜之以物以观其不轻,怒之以观其重,醉之以观其不失也,纵之以观其常,远使之以观其不贰,迩之以观其不倦,探取其志以观其情,考其阴阳以观其诚,覆其微言以观其信,曲省其行以观其备。《大戴礼·曾子立事篇》:临惧之而观其不恐也,怒之而观其不也②,喜之而观其不诬也,近诸色而观其不逾也③,饮食之而观其有常也,利之而观其能让也,居哀而观其贞也,居约而观其不营也④,勤劳之而观其不扰人也⑤。
【注释】
①此段本书上篇第二章已引,此处注略。
②:乱,糊涂。
③逾:越过,逾越。
④约:贫困。营:迷惑。
⑤不扰人:意即不为人所扰。
【译文】
《大戴礼记·文王观人篇》富贵的人,要看他是否能够以礼待人;贫穷的人,要看他是否有德行操守;受宠受的人,要看他能否不骄傲浮夸;不得志的人,要看他能否无所畏惧……考验他来看他的信用,衡量他来看他的智慧,向他展示困难来看他的勇气,给他制造麻烦来看他的治理才干,诱之以利来看他能否做到不贪,用淫靡的音乐使他陶醉来看他是否心猿意马,让他高兴来看他是否轻佻,故意激怒他来看他是否能持重如常,让他喝醉来看他有无失礼之处,放纵他的情欲来看他是否保持常态,疏远他来看他是否忠贞不二,亲近他来看他是否狎昵放肆,探索他的心志以观察他的性情,考察他外在的表现和内心的想法以观察他的诚实程度,审察他的细微言行以看他是否守信,仔细观察他的行为以看他是否完美无缺。
《大戴礼记·曾子立事篇》使他面临危难以观察他是否恐惧,故意激怒他以观察他是否昏愦,使他高兴以观察他是否欺骗人,让他接近女色以观察他是否越礼,给他酒饭以观察他是否保持常态,让他得利以观察他能否谦让,在他守丧期间观察他是否坚贞,在他身处贫困时观察他是否迷失自己,使他辛勤劳动以观察他能否不为人所扰。
【原文】
《六韬·六守篇》:富之而观其无犯,贵之而观其无骄,付之而观其无转,使之而观其无隐,危之而观其无恐,事之而观其无穷。
《庄子·列御寇篇》①: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文子》: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欲,贫则观其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