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院子很干净,院子中央有一个石桌,配了四个石凳子。除了门的这面围墙,院子的另外三边都是房子,不大不小。一间房的屋檐下挂了一些腊肉之类的腌制菜。
看这井井有条的布置,便知女主人的勤快和能干。李承晚心里却有些难过:她何曾受过这样的累?要有多久的磨练和决心,才将一位公主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妻子和母亲?想到此,脸色不觉有些凄凉之色。新和知他心意,趁静音和琼瑶走在前面,慢慢靠近李承晚,耳语了几句。李承晚回神看她,她已不着痕迹地向前走去,与前面的两人一起。
屋内只剩三人,琼瑶说是去沏茶。李承晚举起手,想要说不用,但她已走出去,他只好将手放下。
“上次你要的草药,我已经找到了。正准备过几日送过去,凑巧你今天来了,等会我去拿,顺便带回去吧。”这话是静音对李承晚说的。
“好。最近还常去山上采药?”
“嗯,天气冷了,受凉生病的人多。”
“这个季节多雨水,你一个姑娘,一人上山很不安全,还是少去的好。”
“你怎知我是一人?”静音嬉笑地看着李承晚。新和见他俩聊着家常,不准备插嘴,只无心地听着。听到这句时,就觉得语气不大对,仿佛是生气了,又像是嘲弄。新和仔细看静音的表情,明明笑呵呵地,想来是自己猜错了。
此时,琼瑶已经端茶进来了,白瓷的茶杯,里面沉着许多莲子芯。莲子芯苦,但降火消暑,提神醒脑,只是不太适合这季节喝,秋末了。但他曾说:先苦后甜,我把这些苦全吃了,是不是就有很多甜在等着我了?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嘴里塞满莲子芯,苦得眉毛眼睛拧成一团,却也不愿意吐出来。
“不知你现在还是不是爱喝这个,这是龙泉湾的莲子芯。”琼瑶浆茶杯端到他手里,终于对上他的视线,慌张的眼神终于找到了焦点,宠溺地看着他。这是她从小就极爱的弟弟,这个不喜欢说话,做事稳妥,但也会傻气地跟她说,姐,我要找一个绝好的男人做我的姐夫,只有最好的才配的上你。只在她面前,他才会红着眼睛,委屈地说:姐,为什么?
只坐了一小会儿,大家随便闲说了些话。李承晚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不是喝茶,就是把玩那茶杯。只要有琼瑶看着他,问他时,他才会仔细回答她。新和跟琼瑶也算是第二次见面了。琼瑶见对她印象倒是不错,只问了些生活琐事,家里情况,至于皇宫之类的词却是谁也不会提起。
想起此次的目的,新和见李承晚始终不说,只好自己硬着头皮,缓缓开了口:“娘亲十分想念姐姐,不知道姐姐能否写封家书,以解她老人家的相思之苦?”新和知她疑惑,就将皇帝寿诞那夜发生的事,尤其是莹贵妃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包括对李承晚的恨。
但是,红珊的事她没有提。
琼瑶愣了,一时不知该这样回绝。这些年一面都没有见过,每次都希望借着那几块糕点传递她的孝心。那是她的母亲,怎会没有思念?每每看见自己的孩子,掏心掏肺只想他好时,由几推人,也该知道那个生她养她的人这几年活得有多苦。人生最悲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以为自己死了。
静音也曾跟她提过,莹贵妃每年都会跟皇上提将她的“坟”迁回皇陵之事。每当此时,她真想跪在母亲面前:娘,不孝女还活着???
可是,如果通了信,万一有人查出她没死,那她的丈夫,被盼死刑的丈夫,还有他们的孩子???
如果必须二选一,那她???其实,她早就做了选择!
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为她束发,她歪着头,看着镜子里一脸慈爱的母亲,想起生病的外婆:“娘,外婆病了,您怎么不去看她?”
“娘想去的呀,可是,谁让瑶儿不乖也生了病。娘亲只能先照顾好了瑶儿,才能去看外婆。”
“娘亲爱瑶儿比爱外婆多。”她笑嘻嘻地闪着眼睛,开心极了,那么小也想确定自己的地位,“是不是?”
母亲眼里闪过了一丝痛苦,转而却是一丝欣慰,捏捏她的鼻子:“是啊是啊。”
“那外婆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不会,外婆不会生娘的气,就像娘亲永远不会生瑶儿的气一样。”她抱住女儿的头,往怀里搂了搂。
“真的?”
“真的。”
娘,您真的永远不会生我的气吗?如果我的选择不是您,如果您知道了,您应该会懂的吧?
琼瑶表情有些痛苦,站了起来:“我去给做午饭,安儿和他爹就快回来了。安儿一回来就要吃饭,你们也留下来吃午饭吧。”说完,匆忙跑了出去。
“姐???”新和也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想要阻止,她已经跑了出去。新和欲追出去,李承晚一把抓住她。
“你放开我,我再劝劝她。”新和挣扎了几下,李承晚却没有松手。他皱着眉头看着她:“不要勉强,她不愿意就算了。”
“为什么算了?只是一封信,一封信而已。”新和见李承晚还是不松手,虽然没有继续挣扎,却故意往后退了退,“为了莹贵妃,我也要再去试一试。”她的言外之意,我不是光为了你,你不愿意做的话,我去做!
看着新和追出去的背影,静音惊讶地看着李承晚:“她比我想象的要多事。”
“她很热心。”
“热心?她可知这热心要带来多大的麻烦?”静音走到他面前,“难得的是,你竟这样由着她?”
“随她去吧,一个时日不多的人。”
静音讶异,抬起头时,李承晚又提起茶壶,往莲子芯里添了些水。静音晃神,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新和追上琼瑶,琼瑶一心摘菜,淘米,做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夜之前,我每隔几日就会去她宫里,吃她做的菜。就算是撑到吐胃痛难当,我也会养好胃,开开心心地再过去。”
“谢谢你的善良。”
“那本该是你做的!”新和激动地说,“你没见过她做了一桌子菜看着对面空荡的位置发呆,你没见过她亲手缝制大红的嫁衣,声声说着,瑶儿,你穿上这嫁衣,定是十分好看的,娘要为我的瑶儿寻一户怎样的人家呢???”
“那我的孩子怎么办?”琼瑶的泪流了下来,滴在手背上,一滴一滴,很快积成一滩,流进手心里,“诛九族,九族啊,安儿必死无疑。他还那么小,我如何忍心?”
“不会的,不会有人知道的!”
“宫里面满是秘密,却也从来没有秘密。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就不可能瞒得住!”
“我保证!你相信我,我一定护你一家周全!”新和举起小手,“我愿与你一家同生共死。”
琼瑶傻傻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穿着紫色的衣服,激烈争论后涨红的脸,眉毛弯的确实很像柳叶,细长的眼睛里却是满满的阳光和力量。她觉得熟悉,像极了一个人。后来与李承晚说起,李承晚说,哪里像了?静璇的眼睛明明是圆的。她笑,还是像的,最起码都有一颗善良的心。
李承晚仍是摇头,静璇的心很小,只藏得住一个人,一个人的事,而她的心却很大,藏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
琼瑶笑了,就为着她那认真的表情,她使劲点点头。
俩人出来时,院子里多了一名男子和一个小孩,那小孩正是宫里新和见到的那个。男子看起来柔弱的很,灰色麻衣动荡荡的,虽然高大,却很少瘦弱。身上还有些许灰尘,想是劳作刚回来。他笔直地站着,李承晚正弯着腰,将一块金锁戴在孩子的脖子上。
安儿稀奇地拿了起来,在阳光下晃了晃,开心地笑了:“是金子的吗?”
李承晚点头。
“金子的颜色真好看,跟虎儿说的一样,闪闪发光,特别耀眼。”
李承晚笑,众人也笑。
“这上面什么字?”
“不认得。”
“你不识字?”
“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书生,王家人都不许读书。”李承晚愣了愣,看着孩子身后的那名男子,曾经拿笔的手如今还提得起笔吗?不过是一本书,却要了他们一族的命,谁的错?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还不快谢谢舅舅?”琼瑶打断尴尬,走到孩子身边。
“谢谢舅舅。”孩子不明白大人的那些,只顾着收到礼物,笑得很开心。
“是你的名字。”李承晚摸着他的头。
“世安?”
李承晚点头。
“原来我的名字是这样写的。”孩子煞有介事地举起手指,按着上面的笔画,描摹自己的名字。
“是外公送给安儿的,外公说一直没送过安儿礼物,很是愧疚。知道舅舅要来看安儿,特地要舅舅带来。”
说完这句,在场的人全部将视线转到他身上,惊讶的,期待的,怀疑的,甚至有憎恨的。
李承晚站起来,摸着安儿的头,安儿疑惑地看着他:“外公?哪里来的外公?”
“能给安儿带来福气的外公。外公说了,这块锁能给安儿带来幸福,能保安儿一世平安!”
那道憎恨的眼光终于黯淡下去,转为平静。
“那舅舅呢?”
“什么?”
“外公送安儿一世平安了,舅舅要送安儿什么?”
“安儿想要什么,舅舅就送什么。”
“安儿也要娘亲一世平安。”
“好!”李承晚点头。
“那我爹呢?”
“也平安!”他只是孩子,他不懂,但他知道,好东西要与母亲父亲一起。母亲曾含泪说过,只求他一世平安。
“舅母呢?”这孩子,够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