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随着拨乱反正的进行,中国的教育制度也在发生着变化。
因“文革”而取消的高考恢复了。570万名年龄介于13岁到37岁的应考者如过江之鲫般地涌进考场,李二柱、刘果儿就在他们其中。对于像李二柱、刘果儿这样的民办老师来说积聚了太多的期望——接受高等教育、跳出农门、摆脱贫困、提高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
像当年相跟着去县上中学读书一样,李二柱和刘果儿骑着自行车,信心十足的踏上去县城的路。路,还是那条路,布满砂石,但是人已经不是当年的少男少女了。刘果儿今年刚满三十七岁,附合报考条件,对于她来说,只有一次,就是今年这次,命运何去何从全凭自己了。民办老师的岁月就像一把刀子,在她眼角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尽管生活上有爹娘操心,有陶老师关心,但是教学上的事情还是不能让她逃避。每天繁重的教学,使她过早地步入中年妇女的行列。为了复习功课,她是见缝插针般地挤时间,陶老师和来弟一觉醒来时,她还在油灯下看书,没有啥资料,就和李二柱借来《数理化自学丛书》,课间还要翻翻看。过度的压力使她患上神经官能症,经常失眠。但是她没有抱怨,因为陶老师已经转正好几年了,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书香门第也在读高中,来弟刚上学,一切的一切都在悄然的变化着,往好的方向变化着。
相比之下,李二柱的实力就强多了。当民办老师以来,李二柱就一直复习功课,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他已经不止看过一遍,就连所有的题都做过。这几年随着成家,李二柱家里学校都忙,没怎么复习,但是聪明的他一定会考出好成绩。
考场设在县一中,李二柱和刘果儿随着人流挤到大门前。人山人海,壮观的场景不亚于开审判大会。透过所有焦渴的眼神,仿佛看到大学的门正在缓缓打开,向所有站在这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打开。刘果儿不由地“啧啧”,这么多人呀?李二柱伸长脖子尽量往前望着,“娘呀,人真多啊!”
大门开了,犹如开闸的水,人们涌进院子,似乎谁先进来就被录取一样,谁也不让谁,完全没有了读书人的斯文、礼让。
每考下一门,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垂头丧气,甚至有的抽泣。李二柱和刘果儿两个人站在墙角回忆答案,互相对着,有好几道题的答案不一样。两个人像回到当年的小学念书时一样,相互较着劲儿,争辩着答案的错与对。
一人考上,几家人跟着高兴。
先说李二柱家,以及沈家。李二柱顺利考上了张家口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最先得到这一消息的不是李二柱,不是沈梅,而是李二柱的大舅哥沈涵。这个昔日曾经绞尽脑汁想治治李二柱的大队书记,在县里参加三干会,听人说今天下发高考通知,他就和别人一起来到教育局招生办看红榜,结果一眼就看见妹夫榜上有名,他高兴的笑了,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内疚感。自从妹夫嫁给李二柱后,沈涵就没怎么和妹妹家来往过,出于自愧,也出于对民办老师的成见。今天眼前的事实,他不得不承认李二柱是个合格的男人,准确地说是个我眼中合格的妹夫。三干会一结束,沈涵就忙不连跌的回到村里,告诉爹娘说,妹夫考上大学啦!爹娘激动地说,我们家女婿就是好样的,有出息,沈梅娘急急忙忙地上街逢人就说:“梅子女婿考上大学了,你知道吗?”
沈梅爹说:“我这就去趟闺女家,正好想外孙了。”
“我骑车子带着爹。”沈涵很有眼色地说。
李二柱刚刚套车拉回一车牛粪,正在卸车,看见有人来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喊声:“妹夫,你考上大学了!”
李二柱赶忙放下工具,迎接出来,平静地问:“爹,哥,你们来啦!快进家坐。”
听见说话声,沈梅抱着孩子从家里出来,一看是爹和哥哥,惊喜地叫着:“爹,哥哥!”。
自从沈梅随李二柱搬到张如沟村这么多年,爹和哥哥就没有来过,好像沈梅这个女儿、妹妹不存在似的。今天是啥风刮来的?沈梅既激动,又惊诧。
“梅子,你女婿考上大学啦!”爹笑容满面地说。
“啥?考上了!听谁说的?”沈梅似信非信地看着爹和哥哥,大眼睛不住地眨着。
“我在县里已经看到红榜了,估计通知书也要到了。”沈涵第一次在李二柱面前表现地如此主动,甚至坦白。
“先进家吧,爹、哥,这么冷的天气站在外边干啥?进家再说。”李二柱没有沈梅爹的激动,也没有沈涵的欣喜若狂。他内心知道自己的实力,多年来他就没有放弃过学习,这不是他有先见之明,而是出于当民办老师的需要,不断学习,不断提高自己,才能胜任教学工作。
进了家后,沈梅爹从沈梅怀里接过圆圆,“姥爷亲亲,宝贝,想死姥爷了。”
沈涵坐着炕上,妹子给他倒了一缸子水,还放了点茶叶。
“沈梅,咱们给爹、哥炒几个菜,喝点。”李二柱对沈梅说,“我去割几斤肉,买瓶酒,你看家里有啥菜,先准备着。”说着和沈梅爹、哥点点头出去了。
沈梅看看爹、看看哥,“呵呵呵,李二柱是大学生了,不仅是张虎地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也是咱们西片第一个大学生。我给你们做饭去。”说着话,围上遮巾。
李二柱去爱喝酒的张老头家借了一瓶酒,又去王老三家赊了二斤肉,王老三家刚宰了猪,他老婆听说李老师家来客人了,又大方地给了两个粉条托子,一块黑冻豆腐。李二柱谢过王老三老婆急匆匆地回到家。
距离沈涵来过三天的时间,李二柱收到了师专的录取通知书。一张十分普通的纸拿在他的手里却沉甸甸,这张纸将是他自己乃至全家命运的转择点,他承载了李二柱读书的期望,也承载老李头的企盼。
沈梅从李二柱手里接过通知书,摩挲着,贴在胸口,贴在脸上,吻着,看着,她哭了,哭着哭着,靠近了丈夫的胸膛。李二柱轻轻地吻着媳妇的头发,“我们从此会改变了,但是我始终不变教书的心和爱你的心!”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李二柱一家三口回来看爹娘。
天空蓝的就像是刚擦过的蓝宝石,暖冬的阳光洒落在坝上草原的角角落落,有一种少有的和煦。李二柱背着儿子圆圆,随着爸爸一步一颠小家伙不住嘴的“奥奥”叫唤着,沈梅紧紧跟在后面。张虎地村后面的小山越来越近了,李二柱逗着儿子:“圆圆,奶奶家快到了,让妈妈背背,爸爸累了。”
沈梅弯下腰,李二柱把儿子放在背上,接着走。
李二柱一下子轻松了,放开嗓门唱起《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
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
东风劲吹晴空万里晴空万里
革命航船乘风破浪
英雄的人民所向无敌
毛主席率领我们奋勇前进
高举起马列主义伟大红旗
毛主席率领我们奋勇前进
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歌声在寂寥的旷野回荡,久久没有散去。
“看把你高兴的,儿子都乐了。”沈梅往上颠了颠圆圆说。
“我一高兴就爱唱这首歌,那年在你们家你爹答应你嫁给我,喝了点酒,我就是唱着这首歌回家的。”二柱子停下歌声,扭过头问:“你记得我在你们家初次喝酒吗?我可是一辈子忘不了啦!”
“记得,记得,有些事情相忘也忘不了,它是刻在心上的。”沈梅说。
李老头老两口看到二儿子一家回来了,连忙跑出来,老两口抢着抱孙子。“爹娘,你儿子考上大学了!”沈梅忍不住说出了口。
李二柱把录取通知书递给爹,“爹,这是录取通知书。”
老李头双手颤巍巍地接过通知书,捧着,生怕摔坏似的,看了又看,看了正面又看背面,端详着,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咱们祖孙三代都是农民啊!这还得感谢陶老师呀,那年要不是他你能有今天嘛!还得感谢刘有福,要不是借给咱们粮食,你能念下去吗?”
“你别哭了,看梅子笑话你。我来看看吧。”老伴笑着流出眼泪,安慰老李头。
“梅子,你也别歇了,跟娘炸糕、炸油饼。老头子你去割几斤肉,买一瓶酒,叫上柱子全家,咱们好好庆贺庆贺。”二柱子娘说。
“哎,娘,我这就和您做。”沈梅答应着,脱了棉袄。
二柱子说:“我来烧火。”一家人在欢庆中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