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生育抓的很紧,各级领导非常重视。年度计划生育普查后,包村蹲点的下乡干部们回到公社在会议上做汇报。轮到李主任发言时,他把张虎地村陶真和刘果儿家庭生育情况说了出来,末了,补充一句说:“夫妇双方都是民办老师,应该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他们却违反政策超生两个孩子,我认为必须给予严肃处理,不然我的计划生育工作任务就完不成了。”
书记点了点头,对公社文教助理说:“常助理,这个陶真有多少年教龄了,教书怎么样?”
常助理欠欠身子,看着大家说:“二十多年了,是很优秀的一线老师,还是张虎地学校的负责人。”
这时,有人提出异议,陶真的两个孩子是和前妻生的,并且是一胎,这个谁也控制不了,而他和刘果儿结婚,还应该有生育权利,因为刘果儿是初婚,再说,生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刘果儿要生育,作为她丈夫的陶真当然得配合啊,不然怎么能生出孩子呢?因此,不能算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不能说是超生。不应该按超生处理。公社文教常助理也说,不能算超生。
蹲点张虎地村的李主任执拗的很,“那个女人态度恶劣,居然和我顶撞,不处理我的工作没法做了。”说着头上暴起了青筋,脸胀的通红。
会议休息期间,刘书记和几个公社主要领导交换了意见,决定撤掉陶真民办老师资格,按代课老师对待,继续留任,罚款减半,一百五十元。至于刘果儿是初婚,不做处理,但是必须在这批计划生育工作队进村时,做结扎手术。
继续开会时,主管计划生育的副书记做出了宣读,并且要求常助理一定要配合计划生育工作召开全公社教师大会,在大会上宣读对陶真的处理意见,争取起到警示教育作用,决不能让超生现象在任何单位出现。
对于陶真所谓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事情,大多数与会者觉得不对头,有点过了,但是书记已经点头,大家也不好再说啥,何况谁会为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民办老师得罪主要领导呢!
这样的会议内容无须保密,反而需要的是大力宣传,因此会后不久,季尚文就知道了,但是鉴于季家和刘果儿过去的关系,季尚文认为还是不要亲口和陶真说为好。
像有啥紧急事情一样,常助理及时下发了通知,礼拜六召开全公社老师大会,不准请假缺席。人们猜测着是不是有转正指标下来了,特别像陶真老师这样的教学骨干没准就要转正了。
然而,开会的内容与大家的猜想大相径庭,是计划生育会议。常助理传达了公社计划生育会议精神,讲了计划生育的重要性,分析了当前计划生育的形势,提出教育工作者要做表率,执行好计划生育政策的要求等等。接着,嗓门提高了八度,大家冷不丁一愣,“老师们,但是就是在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大好形势下,有的老师公然违背政策,超生孩子。今天我把公社文件给大家念一下,请大家以此为教训,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嘛!”
陶老师支愣着耳朵在听助理讲话,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开会时从来不做小动作,就像听课一样专注。
“关于对陶真同志超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处理决定………”
陶老师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胀了,就像要炸开一样。常助理接下来说啥他都听的是“嗡嗡”的,他只听清楚“决定撤除陶真同志民办老师职务,继续留任为代课老师,即日起停发津贴。罚款一百五十元。”
坐在身旁的李二柱看到陶老师脸色蜡黄,毫无反应地呆呆坐在那里,不由得伸手握握陶老师的手,这时,陶真才从几乎昏无不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四处看了看,人们都在望着他,他连忙定了定神,装作镇定的样子,但是他的虚汗直冒,心里烦躁的很。此时,常助理已经安排下一步教学工作了。
没有申诉的机会,没有经过调查,不尊重客观事实和人的情感,就仓促中做出这样的处理决定,断绝了我的前途。陶真想着,他冤枉啊!生双胞胎又不是人为的,我左右得了吗?兰芝有生育的权利,果儿也有生育的权利,我有娶果儿的自由,果儿也有嫁我的自由,我怎么就属于超生了呢?想到自己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教书,没日没夜地操心,他心都碎了。他想哭,哭出不公,哭出心酸。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李二柱的搀扶下离开会场的,当他来到回家的大路时,他才被山风吹醒。
代课老师就是黑民办老师,意味着转成公办老师的大门永远向自己关闭。自己多年畅想渴望的转正从此化为泡影,这生这世只有与贫穷、没有社会地位相守相伴了。从此,家里减少了每年七十二块钱的收入,书香门第念书的学杂费、伙食费,兰芝爹娘的止疼片钱都因此而没有了着落。更为头疼的那个罚款,一百五十元,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啊!
一路上,陶真和几个同事相跟着,唉声叹气。
同事们都对处理决定不满,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好安慰陶老师放宽心,或许今后还有再次转成正式民办老师的机会。实际上,连说话者本身都认为这是天方夜谭。
到了岔路口与大家分手时,同事们嘱咐他路上小心,回家休息休息,放宽心,再想想别的出路,家里养猪或者养兔子,挣些钱来度过难关。
临到家时,陶真打起精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老师,回来了?饿吗?”果儿坐在炕上哄着来弟问道。
陶真笑了笑说:“不饿,我累了,歇歇就好了。”
“老师,你怎么啦?我看你一点也不高兴,脸色也不好看。出啥事啦?你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果儿歪着头,尽可能地探着头看着陶真,关切地问。
“唉,就是你说的那天来家了计划生育普查,今天公社宣布了决定,撤了我的民办老师了。还罚款一百五十元。”陶真十指插进头发,捧着自己的脑袋,仿佛捧着无可奈何的石头一样说。
“你说啥?凭啥撤老师职位?我那天和那个李主任说的明明白白,生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有选择男人的自由,我是初婚,我怎么不能生孩子了?”果儿拍着炕席,阳光下,灰尘在空气中闪着亮点,果儿说着就哭了,陶老师也跟着哭了,来弟也哭了。果儿娘在东屋听到哭声,急忙跑过来问:“这是咋的啦?一家子都哭。”
果儿向娘哭诉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仿佛娘能帮助她解决。
“孩子别伤心了,身体当紧,我给你炒点菜,一会和你爹喝上几盅,解解闷。”果儿娘心疼地对陶真说,也在不住的抹着眼泪。
果儿擦着眼泪叹了口气,对陶真说:“老师,都是我的过,我自私非要嫁给你,还要生孩子,结果闹成这样了。”
“果儿,以后不许你这样说啊!我想想也没有啥大不了的,当农民不也好好的活着吗?何况咱们民办老师本身不就是拿着粉笔的农民嘛!问题在于他们处理的不公道,管它呢。有孩子可教就行了。这么多年,我不在乎挣钱多少,要是嫌民办老师穷,我早就不干了。我是特别在意那些孩子,看到可爱的孩子们我就忘记贫穷,忘记烦恼,我觉得教书有一份无比的惬意,是陶冶心灵,净化心灵的惬意。”说着说着,陶真站了起来,挥着手好像眼前有多少人,他在演讲似得。
陶老师的一番话道出他的心声,宽慰了自己也宽慰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