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年景没吃的,也没烧的。人们眼瞅着回村的牛马屁股,刚拉下一坨粪,人们疯抢着冲上去,甚至有孩子因为这个打架。作为老师,陶真和赵成典在课堂上也讲过,要求同学们讲求团结,不要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影响和睦。陶老师想,作为老师今后再也不能在村子里捡牛马粪了,不然因为捡牛马粪和孩子们争,有损老师尊严和形象,尽管谁家都需要。坝上没有煤矿,牛马粪是家家户户重要的燃料,“烧在前吃在后”,没有烧的怎么做饭?偶尔有从大同运来的煤炭,谁家也买不起,只有铁匠铺买一点,人们习惯了烧牛马粪。勤谨的人家都会有几个用土坯砌成的像蒙古包一样的建筑,里边装满晒干的牛马粪,安上一个跟窗户大小的门,上了锁,用时趠一筐子,提到灶坑。
陶老师是地道的勤谨人,每年捡来的牛马粪绰绰有余。兰芝在家那会儿,冬天放寒假,他穿着皮袄,每天跟着牛群,牛倌一看有人也就懒得去了。陶老师边照看牛群边捡牛马粪。他把捡来的牛马粪堆在野外,等够拉几车时,就赶着大红骟马车,车上用枳芨草编成的围子围起来,把牛马粪装在车上,拉回到院子西侧的空地,摊开,晒干,收拾到蒙古包里。
陶老师跟着牛群捡粪,一来是生活的需要,没烧的,家里怎么过日子;二来跟着牛群,或者在山坡,或者在草滩,在蓝蓝的天空下,看着牛儿眯着眼悠闲地倒着嚼,有一种超脱的享受。感觉冷的时候就靠在卧着的牛身上,牛儿弓回的身体给人一种暖暖的温情。贫穷自有贫穷的乐趣。陶老师是一个寻求乐观,积极向上的人。
自从认了刘有福干亲之后,陶老师家里几乎不开伙,捡来的牛马粪就拉到果儿家。晒干的牛马粪足足装满了两个蒙古包,一年到头刘有福家不缺烧的。
果儿娘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关照着陶老师,一看见陶老师穿着皮袄挎着筐子拿着捡粪叉子,就着急地说:“小陶,咱们家的烧的足够用了,你就清闲一会儿吧,别再捡了。”
陶老师笑笑,答道:“娘,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干点活。”
这天,少有的暖和,陶老师从草滩里捡牛马粪回来,思忖着该给兰芝爹娘写封信了。他来到小学校,静静的校园毫无往日的生气,他把筐子、粪叉放在办公室门口,进了屋。桌子上有一层浮土,他吹了吹,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支笔,写到:
敬爱的爹娘,您好:
好久没有给您二老写信了,很是挂念。
刚刚写了一句,陶老师眼里就涌出泪水。他掏出手绢擦擦泪水,静了静心,继续写到:
在这里我替书香门第问候您二老。今年这里更加干旱,大食堂也撤了。人们纷纷自己回家做饭,但是由于田地里没有收成,人们分到的口粮也就只能勉强维持一两个月。好在果儿家厚实,吃饭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书香门第在他们的奶奶精心拉扯下,长得更加可爱,胖嘟嘟的,手指跟都是窝窝,还时不时地咿咿呀呀地叫唤。
写到这里,陶老师深深地叹口气,写到:
二老要保重身体,等情况好转后,我会接二老过来养老。现在孩子还小,出不了远门,等到孩子长大一点我会带他们去看望二老的。
此致
敬礼
女婿:陶真敬上
1960年12月5日
写好信后,他把信纸连同心情一起装进了信封。
就在陶老师写信时,赵老师正在靠近康保的内蒙古给人扎针治病。前一天,他被马车接到这家。男主人由于放牧受寒,再加上过量喝酒,经常剧烈头痛,严重时甚至还出现抽搐症状。这家人看到赵老师就像见到了大救星一样,虔诚而热情。端上奶豆腐、手把羊肉,赵老师喝了一口奶茶,暖和了一会儿,先给病人扎了针后,才慢慢坐下喝茶。
此时的赵老师完全没有了****分子的低三下四,而是一个尊贵的客人,一位座上宾。
几口奶茶下肚,赵老师看着手把羊肉,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半年没有开荤了。他也顾不上客气,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主妇不断地敬酒,赵老师也回敬。内蒙古地方的酒一般都是烈性酒,没喝几盅,赵老师已经感到自己有些头晕,于是他和主妇说明,咱是来治病的,不能因为喝酒而耽误了正事。
就在陶老师写信时,姜片长自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米局长家。进屋后,米局长和王股长一脸诧异,不难看出,他们不明白今天怎么是姜片长一个人来的,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洋火箱子。姜片长看出了米局长夫妇的微妙神色,但是他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自顾自地喝着茶。
不一会儿,姜片长把话题扯到的民办教师转正上来,于是他说:“米局长,季老师转正的事情能不能给办下,那可是个好老师,尊敬领导,认真教书,教学成绩也不错。”米局长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姜片长一看事情不像自己预计的那么顺利,必须来一招狠的。“米局长,你看看一个民办老师给你送了一年多鸡蛋啊,少说也有十几车,这个家属大院谁家不知谁家不晓,连门房的老头都记着了,这要是传出去,那不成了笑话了?啊?”姜片长一口气说出自己早已想好背熟的台词。米局长瞪着大眼,傻傻地听着,看着姜片长因为着急而胀红的脸,结结巴巴地问道:“你等等,你说什么?什么十几车鸡蛋?”
“对呀,一次一车,少说也来了十二次了,你说多少车?”
米局长一下子懵了,那鸡蛋敢情是按车来算的,不是按箱子或者按斤来说的,着急的有些哆嗦,“可是转正的指标实在太少,何况还得局委会讨论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啊!”
姜片长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茶水,说道:“那我不管,米局长,咱们也是校友,我答应人家季老师肯定能办成,人家一个民办老师一年辛辛苦苦能挣几个钱,竟然给你送了一年鸡蛋,这事只能办成,不能办砸。”姜片长说着捋了捋蒙式胡须。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米局长心里也清楚,的确人家季老师送来不少鸡蛋,家属院里的人们的确都知道,但是现在教育也在******,公办教师指标奇缺的很,反过来这件事情要是办不成,自己一定会被人们在背后骂“黑心局长”,想到这里,米局长答应道:“季老师转正的事情,我尽快弄个戴帽指标,你看怎么样?”
姜片长笑着说:“米局长,这就对了,要弄指标只能弄戴帽的。不然让别人半道儿顶了去那不白折腾了?”
米局长怎么也是官场混了多年的老手了,末了,送姜片长时拍着姜片长的肩头说:“姜还是老的辣啊!我算服了你了。”
姜片长双手抱拳说着:“多有得罪,改日登门赔罪。”
出了米局长家后,姜片长一路小曲地往家赶,他要告诉季老师这一好消息。
冬日的坝上,白色覆盖了所有的一切,整个世界没有颜色的区分,似乎也没有干净和肮脏之分,没有了尊贵和卑微之分。寒风扑面而来,但是姜片长全然没有感觉,狐狸皮帽子积了一层厚厚的霜雪。肚子已经饿了,他想今天和季老师好好喝上几杯,庆贺庆贺。
姜片长来到季老师家,已经是一个白色的人了,蒙式胡须和狐狸皮帽子的毛交织在一起,完全分不出了,一进门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季老师热情地迎接着这位尊贵的领导,不住拍打着姜片长身上的霜雪。姜片长脱掉帽子,笑呵呵地说:“小季啊,有好事情,有酒吗?咱俩喝几盅。”
“有一点酒,但是就怕不够喝。”季老师难为情地搓着双手说,转身对老婆说道:“季洁他妈,你去借点酒来,顺便看有什么菜,给姜片长弄点来。”
季老师老婆答应着:“哎,我去。”但是转念一想,这年头吃饭都成了问题,谁家还有酒呢?惆怅着走出家门。
姜片长喝了一口热水,说:“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转正?”
“对,有门儿,是转正。”
姜片长上了炕,不一会儿,季老师媳妇端上了炒鸡蛋,还有粉条炖酸菜。季老师把酒温热了,斟满酒盅,“姜片长,您给我两个说说你是怎么办成这事的。”姜片长呷了一口酒,说道:“要说完全成了,也不是,但是起码有九成的把握。”接下来一五一十地讲笑话似的告诉了季老师两口子,逗得季老师媳妇在地下都笑出了眼泪。
季老师不无担忧地问:“那你不把局长得罪了?”
“我怕什么,一来我和他是校友,二来我没几年就退休了。”姜片长开心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