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方子衿不知此说从何而来。红卫兵和医院的职工发出一阵笑,似乎对此早有所知。此事涉及自己的名节,方子衿不能不辩解。她说,我是认识一个叫白长山的志愿军军官,我们也曾经通过一段时间的信。但是,我们至今连面都没有见过。这都是事实。女领袖说,那好,我让你心服口服。把她的档案拿过来。有一名红卫兵迅速递上一页档案纸,女领袖拿着递到她的面前,指着上面用红笔勾出的一行,说你自己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方子衿抬眼看去,见上面用黑笔写着“同白长山通奸三年”,她已经认出,这是胡之彦的字。方子衿说,这是典型的打击报复,无中生有。你们应该调查清楚。
女领袖怒火中烧,说,档案里白纸黑字写着,你还不承认?真是死不悔改。给我打。
旁边一名拿武装带的小男生早已经按捺不住,听到这声命令,立即冲上前,抡起皮带向方子衿猛抽。方子衿立即感到身上脸上剧烈地疼痛,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满脸满身都是。打过之后,女领袖再一次喝问,你认罪吗?站在她身边的王文胜小声地对她说,别犟了,这样下去,他们会打死你的。方子衿只好小声地说,是。
女领袖不再纠缠此事,一声令下:给他们剃阴阳头。几名红卫兵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推剪,咔咔咔一阵猛剪,缕缕青丝,从方子衿、叶艳丹以及王文胜的头上飘落。面前没有镜子,方子衿不知自己的头被剃成了什么样,但推剪贴着头皮在推,她想,看来自己是要被剃成光头了。事实上,比光头更惨。头剃完以后,她偷眼看了一下身边的叶艳丹,顿如五雷轰顶。叶艳丹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半,另一半还留着。剃掉的一半,露出乌青的头皮,另一半披散着,耷拉在她的脸上,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让她看上去像鬼怪一样。
完成了这道工序,女领袖再一次下令:架飞机,游街。
在身后架着方子衿双臂的红卫兵,听令后用力将她的双臂尽可能地向后掰,使得双臂在身后高高跷起,看上去就像飞机的双翼。红卫兵小将押着三人,一路呼喊着口号,围着医院转了一圈,然后出门而去,开始在县城的街上游斗。出了院门,不知什么人出的主意,要求他们一路高喊自己的罪名。王文胜十分听话,一路喊道:我叫王文胜。我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我是反动学术权威。我罪该万死。方子衿学乖了,喊道,我叫方子衿。我是破鞋。我罪该万死。
在医院里叶艳丹显得老实,因此没有挨打,此时不知怎么突然变了,无论如何,不肯喊自己是破鞋。引起红卫兵小将一阵猛打不说,牵累方子衿也遭了殃。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双又脏又破又臭的鞋,用草绳拴了,分别挂在两人的脖子上。叶艳丹仍然不肯喊出我是破鞋这句话,因此又招致一阵毒打。
此时正值夏季,每个人身上衣衫都很单薄。叶艳丹一个寡居的女人,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过得极其艰苦,身上的衣服,补丁一个摞着一个。那件上衣,其实早已经腐败不堪,哪经得起如此摧残?众人动手时,七手八脚,将她的上衣撕破了,胸部露出了一半。面前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孩子,男孩子自然没有见过如此风景,忍不住想多看上几眼。女孩子害羞,顿时往后躲。或许某些男孩存了色心,时不时上前将叶艳丹打上一顿,有意无意在她胸前扯上几下。时间不久,那已经残破的衣服便遮不住她的双乳了。
方子衿被押在叶艳丹的身后,她看到这一切时,联想到了余珊瑶曾受到过的污辱,自知难免,痛苦得几乎想死去。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妈。是女儿方梦白的声音。她很想抬头看一看女儿的表情,却不敢。这一瞬间,她的心碎了,不明白女儿看到自己这样子,会经历什么样的打击。她想,自己可能逃不脱和余珊瑶以及叶艳丹同样的命运吧,只是这一切,千万别被女儿看到。后来的事情,她自己也没有完全料到,不知是不是那些红卫兵小将打人打累了,竟然再没有人动手,只是押着他们游街。游行途中常常遇到别的游街队伍,红卫兵小将便呼口号相互致敬。从那些红卫兵小将所呼打倒之类的口号中,方子衿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杜伟峰也在其列。县城的高官中,县长首当其冲,还有几名副县长副书记,人武部长、组织部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等,均属游斗对象。方子衿想,这些打下江山的人如今都成了阶下囚,不得不受其辱,不知他们此时是何等心情?
游行持续了一整天,返回医院后,红卫兵将他们三人关在一间破房子里。三人身上的牌子被取走了,可叶艳丹的上衣被撕破,房子里别说有衣服,连稻草都没有一根。这一整天,三人是滴水未进,粒米未吃,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被扔进房子时,他们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特别是叶艳丹,躺在那里,像是死了一般,不时有一两只老鼠在她周围游来转去。
有一件事,方子衿不甘心,问王文胜:“王院长……”
王文胜打断她,说:“别叫了,我已经不是院长了。”
方子衿说:“你是党总支书记,你看过我的档案,上面真的有那句话吗?”
王文胜说:“都已经这样了,有没有,又有什么两样?”
方子衿强撑起最后一点力气,坚决地说:“那不同,我一定要知道。”
王文胜说:“我看过,是有。”
至此,方子衿已经完全清楚了。一定是胡之彦负责人事的时候,悄悄在她的档案中写进了这句话。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仅毁了她的婚姻,而且毁了她的清白,使她的档案中有了耻辱的污点。王文胜显然也相信那档案中的话,有点不相信地问她,难道那真的不是事实?方子衿大为愤怒,说,当然不是事实。到现在为止,我连白长山的面都没有见。王文胜不解,说,可是……方子衿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件事我不能就这么认了。王文胜说,你不认又能么样?方子衿说,我要回医学院去,要他们给我一个明确结论。医学院不行,我就上省里,上北京,即使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三人被关在一间房子里,红卫兵并没有派人看守。他们不敢逃走,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逃走。这天晚上,叶艳丹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撕成一条条,又绞成绳子,套在房梁上,上吊自杀了。和她同一个房间的王文胜和方子衿,竟然一无所知。第二天早晨,方子衿被一个噩梦惊醒,猛看到房门上吊着个人,惨叫一声。王文胜被叫声吵醒,也看到了赤条条的叶艳丹,却不敢上前将她放下来,只得大声喊叫。
红卫兵小将闻讯赶来,将叶艳丹放下,又让王文胜上前检查,证实早已经断气。红卫兵下结论说,叶艳丹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他们命令王文胜安排叶艳丹的尸体火化,至于王文胜和方子衿,暂时回家,听候进一步的处理。这件意外救了方子衿,红卫兵小将竟然如此轻易地放她回家了。
当天下午,方子衿来到县邮电局,对营业员说,我要打个长途电话。营业员递给她一张表。她在表上填了白长山的名字,所在城市以及单位电话号码,连同十块钱押金一起交给营业员。营业员递给她一个牌子,让她在外面等。半个小时后,营业员叫道:方子衿,三号。她立即走进三号电话间,拿起上面的听筒,一连喂了几声,对方才有回应。
方子衿说:“我找白长山,请问你是白长山吗?”
白长山一下子听出了方子衿的声音,显得非常激动:“妹子,是你吗?”
听到白长山的声音,方子衿再也控制不住,叫了一声哥,立即哭了起来。
白长山一再说:“妹子,别哭,到底出了啥事?你慢慢说。我们来想想办法。”
方子衿哭了半天,说:“哥,我被那个姓胡的陷害了。”
白长山说:“妹子,你别急,慢慢说。”
方子衿说:“姓胡的在我的档案里写了一句话,说我和你通奸三年。红卫兵造反的时候,看了档案,硬说我是流氓是破鞋,抓我去游行。”
白长山拍案而起:“妈的,都反啦?他们难道不调查?”他听了这话,气得半死,发泄了一通,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插不上手,在那里嗷嗷叫。
方子衿说:“哥,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省城,找医学院说清楚这件事。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你的单位给出一张证明。”
白长山说:“这个没问题。”继而他又想到,现在全国都在造反,所有单位都乱了,说:“妹子,这样行吗?你们医学院的权也可能被夺了,没人会管这件事了。”
方子衿坚决地说:“如果省里不行,我就去北京。”
白长山说:“你如果去北京,我就去北京陪你。”
方子衿突然觉得浑身发软,这个世界上,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可他却又是那么虚无,那么遥远。但即使再遥远,那也是她的一条生命线。她因此兴奋,因此有了重新振奋的动力。
白长山走进战友于国立的办公室,对他说,老于,给老子弄张后天去北京的车票。于国立在车站派出所当所长,听了白长山的话,顿时搔头,说老白,你凑啥乱子?没见这阵式?
白长山确实是见了这阵式才来找他的。车站人山人海,全都是串联的学生,别说是买车票,就是走近车站,都是大难事一件。学生们在全国大流动,铁路公路运力不够,许多人背着背包睡在车站里,只要有车,立即就往上爬,也不管是到哪里的,只要方向对了就行,走一站算一站。全国的交通乱套了,列车汽车没有正点一说,就是特快列车,也变成了特慢列车。
于国立对他说,你如果要去北京,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买啥票不票了,也甭管时间啥的,弄一套旧军装穿上,再弄一个红卫兵袖章戴上。甭管啥车哪一趟了,有车你就上,哪一天能到看你的运气。
白长山听说最近火车不能正点,急了,匆匆回家收了点衣服,让于国立送上了火车。于国立原本想替他找个位子,可是他们是从车门上去的,红卫兵小将们可不管什么秩序,也不理会是否有车门,全都从窗户往里面翻。每一扇窗口的人比门前还多。铁路旅行需要票证,要么购买了火车票,要么签有铁路免票。自从大串联开始,这一切全都乱套了,学生们身上不带一分钱,可以走遍全国。无论到了哪个城市,当地都有红卫兵接待站。开始还可以安排一些教室,让男女分开睡在空出的教室里,给一点水和馒头之类。后来,串联的学生越来越多,接待站什么都安排不了,只是起了个签名的作用。串联结束后,国家拿着这些红卫兵的签名,要他们付车费。可绝大多数签的只是红卫兵三个字,自然是找不到人。
人实在是太多,过道里,车座底上,行李架上,全都是人,原本三人的座位挤上了五个学生,加上对面的五个,再加上茶几上三个,六个人的空间里,密密匝匝挤进了十三个人。行李架上也都是学生,那空间实在太小,又没有地方可睡,只得将身子弯成虾米状,塞在那里。座位下面那么一点点空间里,也会挤进好几个学生。白长山向前走了十几米,发现车厢里人越来越多,别说是找到座位,就是走动都已经越来越困难。他干脆不走了,在两个座位间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停下来。车站已经完全失去了约束力,孩子们还在通过车窗往上扒。
他的周围挤满了学生,别说是动动身子,就是换一下支撑腿,都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只要他的腿抬起来,空出的一点点空间,立即就被人家占领。车子尚没有开出,白长山的双腿已经麻了。直到五个小时后,列车拉出一声长鸣,才姗姗驶出。
很快,车上所有人都面临人生一大难题。男人实在憋急了,站在窗口,掏出家伙便往窗外尿,也不管身边是否有女人。有的人要大便,脱了裤子,将屁股蛋子伸到车窗外。那姿势虽然难受,可毕竟憋急了,猛的一拉,也是一种畅快。女人就比较麻烦了,有些洒脱一些的女孩,叫几个女孩围在自己身边,裤子一脱,蹲下来就拉。有个女孩可惨了,当着别人的面,她根本拉不出来。同伴们围在一起,她站在她们中间,紧张得东张西望,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惊恐。同学们一再鼓励,她才蹲下去,并且悄悄扯下裤子。过了好半天,同学问她,好了没?她差不多是哭着说,不行,我不行。同学说,用力呀,收腹吸气,再用力往下逼。女孩哭着说,不行,我拉不出。为了这个女孩的尿,几个女同学可是忙坏了,女孩提起裤子站起来时,女孩们散开。一会儿,女孩说不行,受不了,还是要拉,同学们又围在一起。如果是在陆地上,这种聚聚散散是好平常的一件事,可在列车上,连放稳两只脚都是难事一件,要想围成一个圈,中间又留下足以蹲下身子的空间,何其难。
紧挨白长山站着的一个中年妇女看到女孩这种情况,替她着急。她说,同学,你这样不行的。憋尿时间长了,容易得尿毒症的。女孩哭着说,可是,我拉不出来。妇女说,那不行,一定得拉。你这是心理原因。这样吧,让下面的同学让一让,你钻到座位下面去拉。女孩说,不行,我拉不出来。妇女便说她是医生,对于尿毒症十分了解。如果因为憋尿引起急性尿毒症,患者立即就会昏迷,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如果得不到及时抢救,会引起急性肾衰竭,那是会死人的。女孩听说会死人,吓坏了。躺在座位下面的一个男学生倒是挺好,同意和女孩换一换。
女孩钻进去,里面还有另一个男孩。男孩当然知道女孩要干什么,说,你当心点儿,这里这么挤,你别拉到我衣服上了。后来,座位下面没有声音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过了十几分钟,下面传来女孩的哭声。
妇女挤在白长山的对面,天气热,衣服完全汗湿了,胸部紧紧贴着他的胸部也顾不着了。听到女孩的哭声,她偏了偏身子,问道:妹子,咋的啦?女孩哭着说,我拉不出,我拉不出,我的肚子都快爆炸了。妇女有些急了,对其他人说,同学们,请让一让,我去帮她看看。她使尽一切力气,向前挤过去。她和座位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平常也就两步便到了。可此刻,中间隔着许多人。她从人的缝隙中挤过去。女孩准备从座位下爬出来,她制止了。坐在座上的人,全都将腿抬起来,高高地举起,给她让出一点空间。她弯下身子,极其艰难地卧到了底板上。她不知和女孩耳语了一番什么,女孩同意了。她又说,谁有水?拿点清水给我。有人递给她一杯水,她洗了手,又钻到底座下。
白长山不懂医,不过他猜测,可能是要进行指压膀胱吧。他听到她不断在说,放松,尽量放松。时间不长,女人起来了,再一次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