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女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座椅上的困兽,看她毫无礼貌地盯着自己,迅速舒展开难以掩饰的紧拧着的眉头。
“你自称是V。”仿佛惊讶于宫野的先开口,女人挑了挑眉,说道:“难得你表现出如此的善意与好奇...我是V,仅此而已。”
宫野的视线漫过女人的身姿,那如阿尔忒弥斯神庙廊柱一般立着的双腿,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你长得很像那个好莱坞女星ChrisVineyard,虽然我从不关注娱乐版,不过2012年12月20号,那天的报纸充斥着这颗巨星拖着绚烂的长尾从人类电影史上陨落,所有人都知道她死了。”
“人类总是把理解固定在狭隘的认知内,”V扬起那纤巧的下颌,一双闪烁着嘲讽的眸子拉近了与宫野的距离,“我不知道什么ChrisVineyard,好莱坞女星也好,百老汇歌手也好,我是V,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让我出现在这里,”宫野无视V的回答,兀自继续说道:“我不止一次的怀疑,这是某种搞笑的真人秀,在酒店的露台上弄晕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一瞬间到这儿的,这屏幕后也许就是观众席...”
指尖在扶手上轻叩,宫野的眼神略过那块完整的巨大屏幕,中间呈现出一座空荡荡的大厅,旁边则映像着无数小舱室,其中有工作人员的侧影或是背影。
“为了弄清你的身份,我也没少下功夫,可这还真是个谜啊,”宫野语气轻快地说,“在同为演员的母亲Sharon的精心保护下,Chris十八岁才第一次暴露于大众媒体之前,这次惊艳出场却是要独闯影坛与母亲决裂,自此以后的数年里母女从未一起出席过任何活动,唯一一次便是Chris来参加Sharon的葬礼,后来ChrisVineyard死了,鉴于尸骨无存,或许应该说消失了...”
“还有一个有趣的小现象,一幅疑似达·芬奇所作的《伯爵夫人的肖像》,虽然其后被验明为伪作,但仍被不知名的买主花大价钱买了下来...有趣的是这幅画本身,上面的女人简直与ChrisVineyard如出一辙啊,这当然也引起了影评人和粉丝的讨论,说ChrisVineyard妖冶的外表下有着古典的宫廷式的优美...”
宫野看着V似笑非笑的神情,什么嘛,高高在上的女神,旁若无人地站在这水晶铺就的地板,烈焰喷涌的宝座是至尊的荣耀,衣服比雪更洁白,比太阳更灿烂。
“能和我这个被现代科学洗了脑的人解释一下,你是怎样逃避染色体减数分裂的命运,实现对自我的完美复制呢?一代接着一代,开启新的人生...”宫野微微向前倾斜着身体,对上女人明晰而深邃的瞳孔,说道:“所以,这是你的新行当么,穿着白色紧身衣乱晃的真人秀女主持?V,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女人故作悠长的叹了口气,唇角向两边上扬,一个微笑的姿势,“V啊,话说回来,名字不就是一个代号么,我是V,而你是S”
仿佛隐忍着一个低俗的笑话,V不耐烦地打断宫野无聊的推断,“嘘...”她竖起食指立在嘴唇中央,“下一个问题,”她的手指在眼前优美地转了一圈,抿成一线的薄唇拉开弧度,说道:“你戴眼镜了么?嗯?S”
宫野一怔。一阵骨骼深处的恶寒从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她做了个干涩吞咽的动作,仿佛在拼命咀嚼着事实,说道:“也许是我睡觉前忘了摘掉隐形眼镜。”
“哦,大概是吧,洗脸的时候没有摘隐形眼镜,这种事也是有的。”V似乎无意欣赏宫野那因为恐惧而黯淡的眸子,一只手臂缓缓向后伸展,身后的屏幕蓦然暗了下去,只有中央显示出一片清晰的白雾缭绕的球体轮廓,像被她托起一般,在无限的漆黑中泛着安详静谧的深蓝。
“如你所见,这就是你身处的星球,我们也叫她——盖亚。”是的,屏幕上出现的那个小小的蓝色星球被缓缓放大,在幼儿科普读物中就出现过千万次的样子。
V张开双臂,成为银河背景中屹立的人形十字,似乎是一个迎接的姿势,她走向宫野,带着难以言喻的笑意:“而你现在所处之地,我们叫她‘当代的方舟’,或者用一个你更为熟悉的名字,一个你们千万年来呼唤着的名字——the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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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很暖,像某种柔和滑腻的粉质,在脸上薄薄敷了一层。大概是樱花的缘故,三月的早樱就像生了癌一般停不下来增生。那种若有若无的说不出意味的气息,很容易让人想到舞子深深衣领下的粉白脖颈。
宫野立在镜子前,日光同满树樱花大片大片越入规整的方形侧窗,微冷的流水丝丝划过指尖,日光果然是肤色最好的自然掩体,纵使脸色憔悴,眼睑青灰,看上去似乎也没有那么糟。她困惑地盯着镜中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就是我——到底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自我意识,被迫接受了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的事实?
她凑近了镜面,观察自己的眼睛,人们总是对宣称可以闭目视物的大师嗤之以鼻,不过通过眼睛这样一个血肉和神经交织的器官,就能看到东西,不也很神奇么?而目之所见,就一定是真实的么。
罗马曾经立法禁止用球形鱼缸养金鱼,因为球形鱼缸会混淆它们的视觉,导致它们看不见,动物保护主义者认为这是一种残忍的行为。孰知也许我们亦为缸中之脑,这些感觉不过是一系列电刺激信号。
而且,做梦的话,不就是闭目视物么?对了,梦,宫野紧张了起来,极力端详着自己的眸子,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分辨出眼眸外缘的细小轮廓,戴了隐形眼镜吧,她犹疑着,拿出随身的镜子又确认了一次。
那时她的视觉是清晰的,然而那个女人却戳穿了她没有戴眼镜的事实。是梦吧?
说不定世界原本就是两个,一个清晰而尖锐,一个朦胧而模糊,从这一个世界切换到另一个,原本也不需要手续,更与我戴没戴眼镜没有任何关系。
从前只有一个清晰的世界,而后又多出了一个模糊的,就是这样。
难道要拉住一个人问问,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觉得我们在的这个世界,是不是在清晰的?这和问他天是不是蓝的一个道理,天当然是蓝色,即使在他眼里实际是红色或是绿色,但那也是他从小被灌输的、认知里的定义中的蓝色。
太久了,不能胡思乱想,赶快回到教室里去,宫野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虽然周一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不会有人打得起精神。
按照惯例她如同一个粉笔消耗机一样,均匀地画出课件中重要反应的分子式,其实在黑板上铺展开完美的结构式也是她的小小爱好之一,尤其是那些对称的图形,如果是中心对称就更好啦,比如苯环,据说凯库勒就是梦到一条衔尾蛇才遐想出这种封闭环式的结构式。
而关于凯库勒本人放弃建筑学投身化学界的故事也是个传奇。那是因为赫尔利茨伯爵夫人的“戒指失窃案”,伯爵夫人在火灾时丢失了价值连城的宝石戒指,而从她的男仆那儿搜到一枚同样的戒指,男仆却声称戒指是自己1805年起就拥有的祖传宝贝。
凯库勒作为伯爵夫人的邻居出席作证,在黑森法庭|上,他见到了敬慕已久的大化学家李比希男爵。那枚宝石戒指上有两条交缠的蛇,一条金色一条银色,仆人说是赤金与白银。而李比希教授在法庭|上宣布,经过鉴定,白蛇是白金制作,白金用于首饰制作始于1819年,仆人从1805年就拥有这枚戒指的谎言不攻自破。
凯库勒在李比希教授的深深感染下,走上了化学之路,而伯爵夫人戒指上的小蛇,也许就是他梦中衔尾蛇的雏形。
宫野最后一笔画完苯环,将这条小蛇的尾巴送入口中,转过身来埋首在桌前,继续用无声调无感情色彩的语言叙述着书本的内容,她知道下面的学生对这种东西也不会感兴趣,保持适宜的音调对于不干扰他们娱乐与休眠十分重要。
就是这样,我们互不干扰,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尽快结束这黑色星期一的最后,所以,还请忍耐一下吧。
有目光,正在直视着自己。即使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衣领只打开了第一颗纽扣,裙子的长度也在安全范围内,刚刚去了洗手间,脸上绝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发型也完全没问题。那么,目光投向我的人,你究竟是何意?
装作不经意地抬眼,太好分辨了,在一群昏昏欲睡脊椎都没有形态的学生里,康斯坦斯端直的坐姿如同沙土中突然冒出的一棵龙舌兰一样引人瞩目。
那交织在西沉暮色中的灼灼目光,带着莫名的温和,甚至悲悯,康斯坦斯端坐在春日的窗旁,从后排的位置将整个教室的景象尽收眼底,目空一切般的看穿了所有假象。
看穿了我假装来上上课,而学生也作出听听课的样子,每个人都假装自己因忙碌充实而快乐,因实现了社会价值而圆满,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性劳作蚕食着自己的生命,还要愉快的相互举杯,在年历翻开新的一页的时候,道一声新年快乐。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愚蠢极了。
“说到这个...亚马逊丛林中,生活着一种美洲切叶蚁,用裁剪好的树叶发酵来培养真菌,喂食幼虫。它们分工明确,团结审慎,比人类更早掌握种植技术。”不知怎么嘴边就溜出这么一段话来,显然下面有一批玩耍也心不在焉的人,被宫野这段话吸引了兴趣,可惜宫野也不知道这段话的下文应该是什么。
末了,她又说道:“爱因斯坦曾说,只有两件事是无限的,宇宙和人类的愚蠢...”,宫野低下了头,声线没入了提前下课的学生的喧闹中,“而对于前者,我还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