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浮动着蛛丝一般稀薄的光线,如同某种无线电波的具象,丝毫没有违和感。随着宫野平稳的呼吸保持着频率一致的游弋,而后画面回归清晰。
电话铃声开始惊天动地响了起来,分明是邻居的,却像近在咫尺,孜孜不倦地捏着嗓子冲破居民区的宁静,宫野抽动了一下眉头,忍不住悬着一颗心等着它一下接着一下地响下去。
居然都没有被切换到答录么,还是主人故意不接,一直这么响着,宫野看了一眼表,十一点零八分,铃声却适时地停止了。
暗自记下这个时间,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凶案,可以这么对上门调查的警察说,没有什么异常吧,只是晚上十一点零八电话一直响着,也许那时已经遇害了呢。
不过这种事不用说也调查的出来吧,宫野走到窗前去观察邻居的灯光,透过窗前还未长出新叶的树枝,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他并未看向这边,只有一个四分之一侧面的背影。
他就是下午穿过街道走进咖啡店的男人,宫野蓦然这么觉得。警惕地把身体躲到窗帘后,然而也没有辨认出所以然来,就算是又怎么样呢,一天遇到同一个人两次也不是什么怪事,说不定他就是住在这儿才会出现在附近的。
想去那座大厦看看,这是宫野的第二个想法,她甚至是突然生出这种渴望的,看看那座大厦在夜晚呈现的样子是不是和梦境中一样。
既然那个男人出现在那里,那一定是某种暗示,至少否定了她从正门出去的打算,如果她要用非正常手段才能去楼顶的话,路灯旁的摄像头和男人都会看到她出去的事实。
而从二楼的阳台上跳下去,实际上她早就想试试啦,每次浇花的时候都会顺着栏杆看下去,想到如果踩着一楼的栏杆,不是很容易么。
宫野穿上宽松的连帽衫,一副和一天见十次的人迎面相遇都不会被认出的打扮,虽然迄今为止她还没有和谁保持过如此高的见面频率。
铁质的栏杆比想象中那么冰冷,跳下去的过程却异常顺利,没有被扭伤脚,没有把衣服弄脏,完美的像吊环选手的谢幕演出。心愿得偿的宫野根本没想着打车,她不介意步行四十分钟。
戴上帽子,宫野穿行在行人中,他们都有一张疲惫的或是兴奋后松弛的脸,如同一群面目模糊却又步调一致的梭鱼。
SolarFlare,就是那个。宫野凝视着那个招牌,灯光沿着太阳的轮廓一圈圈向外扩散,之后再闪三闪。她不禁后悔起自己的装扮来,甚至身无分文,这样从大堂进入会被前台询问吧。
若无其事地接近了地下车库的入口,要是没什么人就好了,宫野想着,果然,亭中的中年保安正一丝不苟地垂着眼帘看着报纸,一边把水杯送到口边。
不会被看到的,宫野瞬间下了判断,一面将自己隐藏在暗影里,向里面移动,她半蹲下贴着一辆辆车身走着,观察着周围,想必避开了摄像头的角度。抬头,终于远远看到了安全出口。
宫野思索着最佳路线,如果快速跑过去,至多在画面的一角闪过一个黑影罢了。等等,未免太顺利了点?宫野猛然停下了,是,一切都如预想的那样,没有一丝阻碍,没有一丝否定的机会,没有一丝...声音。
是不是太|安静了,从刚才在大街上开始,不,从离开家门开始,从那个蹊跷的铃声响过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
难道是在梦中么?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所以一切...都遵循我的意志。
“喂!你!”仿佛为了破除宫野的猜想,后面传来保安大叔的喝声。宫野转过身,尽力坦然地站起来,事实上令她更为忧愁的是自己是否身处梦中,而不是和大叔周旋,现在不是能解开谜团的时刻!
想着“东西掉了到车子这边来找找”这个理由能不能说得过去的时候,一个颤动的红点跃上了大叔的衣襟,他愤怒而夸张的表情在脸上扭成一团,身体一个痉挛,倒下了。
宫野愣了一下,转而向身后看去,安全出口的指示灯下,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身上的黑衣浓稠得如同夜色,阻挡着周遭的光线,手中的武器仍旧指向前方,看不清面孔的脸上,目光正灼灼向自己转来,连同那个瞄准器的红点。
来了!那个男人!宫野容不得多想,向另一个安全出口跑去,她觉得双腿十分沉重,但速度依然惊人,好几次她看到那个红点出现在自己斜前方的柱子上,她凭着直觉前进,或许不是直觉,而是出于条件反射的潜意识。
这不是一场猎杀,而是残酷的驱赶。落单的猎物被追逐得精疲力竭,跑向猎食者的圈套,成为鬣狗与豺狼的盛宴。跑吧,只有跑,这是大脑本能的求生指令。
不能思考,这个世界,原本就容不得多想,否则连自己都质疑起生存的意义了么。即使思考,也改变不了必须奔跑的事实。
楼梯到了!宫野沿着盘旋的楼梯向上跑,来了,梦里的感觉。那是一段仿佛长得没有尽头的楼梯,一片漆黑,深邃得如同怪物的肠腔,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别的出口,只能一直向上走,从她陷入的一刻,就只存在着这个信念:唯有一直走,才可能到达出口。
在她辗转反侧恐惧入睡的夜里,这段楼梯会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任何一个梦里,前一秒被冰冷的海水卷走,她在海里浮浮沉沉挣扎着,突然脚下就坚实了起来,简直是从海底生长出这段楼梯;前一刻她正游走在卢浮宫,看到那幅蒙娜丽莎旁边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肖像,而后发现那不过是一面镜子,镜中人正是自己,游客们都带着诡异的微笑看着她,她跌在了镜子里,再也出不去这段楼梯。
来了,梦里的楼梯。好安静,只有自己心脏呼之欲出的跳动声,宫野一刻不停地向上跑。这是梦,是不是?
保安大叔那像斗牛犬一样下垂的嘴角,还有倒下时帽子掩藏起的光滑秃顶...难道不是那个讨厌的教研室主任的脸么?我曾经希望他死掉...
也许只是某个类似的男人,中年男人很容易长出的那么一张脸...教研室主任在我的梦中死去,长相类似的保安大叔在现实中死去,到底哪个好一些?宫野不敢再想下去。
跑了多久了?那个男人是不是还在后面?究竟为什么奔跑?
脑中的杂乱如同月色里肆意疯长的带着触须的植物,循着她跑过的风,蛇一般匍匐。永远到不了顶端的塔啊,螺旋上升的路,就像一条无头无尾还是首尾相连的巨兽,她受了诅咒一般无尽无止地奔跑,不眠不休,可是,决不能回头。
你看俄耳甫斯弹着他的七弦琴领着妻子重返人间,他忍不住回头了,妻子便烟消云散;你看罗德的妻子不听天使的劝诫,忍不住向索多玛的城墟回望,便呆立如盐。
她生怕身后的路步步塌陷。不能回首,这是每个神秘故事的经验。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脚下,虽然没有道路可选,但有实地可踏,不应当心生不安。
眼前出现了细微的光线,勾勒出门的轮廓,天国之门也好,地狱之窗也好,这是唯一的出口。宫野纵身撞了上去,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争先恐后地涌入鼻息。
夜凉如水。
黑沉沉的大地星云盘踞,灯火连绵。东京塔,熄灭了。东京夜,灼灼欲燃。
来早了,宫野想到,她从未看到过东京塔熄灭的一瞬间。
J…U…M…P…….J…U…M…P…….仿佛接替了满目繁华的灯火,航空障碍灯持续的轻闪。
Whoareyou?宫野的嘴角轻轻翕动,她站起身来,走向露台的边缘,屏息看着闪烁的灯火,是错觉么,那一秒钟停顿得分外悠长,然而没有更多的答案。
她一个冷颤,被风激起了残存的理智,很冷,之前撞上门的手臂也在哀哀作痛。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隔天早上被发现死在露台上的女尸,酒店的人会很头痛吧。也许根本不会被发现,那个男人会把我处理掉...不,这不是他们的目的。
Whoareyou?宫野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她木然转过身去,正对上霓虹灯下的黑影。当然她也没指望得到答案。
是与不是梦都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按照规则,将游戏推进到下一个环节。
闭上双眼,脚尖向后探寻着合适的位置,就是这里,固定的舞步。哪怕背后万劫不复,天国之门也好,地狱之窗也好,都是你们设计好的必经之途。
“欢迎回来,S”金发女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座椅上的困兽,看她毫无礼貌地盯着自己,迅速舒展开难以掩饰的紧拧着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