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2沉默的阿喀琉斯
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马太福音7:15
“上帝啊,宽恕我吧。”男人胡乱拉扯着自己的领带,他颓然仰着头,喉结随着因为悲伤而扭曲的嘴唇上下颤动,声音哽咽。
“我不该泄漏天机。”他双手撑着水池边缘,通过镜子,他看到了自己那张憔悴的、消瘦的脸,青黑的眼袋让那双无神的眼看上去大了一倍,突兀地凹陷在面颊。
简直是一张魔鬼般的脸。
“魔鬼!魔鬼的诅咒!”那位夫人愤怒的眸子无比逼近他,“是你害死了他们!”她挣扎着被人架走,那一沓白色的信纸滑落,如纷杳而至的恐吓,飞雪一般堆叠开。
“用别人的灾祸大发横财!魔鬼啊!”他茫然地站起身,看到那些信件上的哭诉与咒骂,来自不同地区、出自不同笔迹。
“魔鬼,我真的是魔鬼?”他粗声喘着气,看着镜子中的人,眼神中带着几分狡黠,“还是上帝,您借我之口,以我之笔,传授您的意?”
他囫囵地又灌下一杯酒,踉跄地走到浴缸,中途几次差点撞到墙上。“都拿去吧,包括我的生命。”他笨拙地颤颤巍巍地在浴缸里躺下,一手在怀里摸索着,几经努力,终于掏出准备了许久的东西。
冰冷的金属质感直抵咽喉深处,机油味搅动着舌根,让他几近干呕出来。
他徒劳地想调整一下姿态,在光滑的浴缸里艰难地伸直了身躯。一切都回来了,他晃晃悠悠,仿佛躺在大海之怀,当然还有腥咸的海风,漫过白帆的日光,舺板上的金发姑娘。
是幻觉么?恍惚中他听到了《NearerMyGodToThee》的歌声,上帝离你更近——
他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颈部,眯起双眼,就像从舷窗里眺望海上的风浪。
“嘭——”
沉闷后的寂静。他的眼睛仍然注视着那个位置,那本放在桌上的书,呵,连这个名字都是对他活生生的嘲笑,上帝啊,这一切都尽在您的掌控之中不是么。
1915年3月24日,美国新泽西州阿多兰迪市的一家旅馆里,那个早在泰坦尼克号沉没14年前,就写下惊世预言的作者,摩根·罗伯逊饮弹自尽。[1]
出版于1898年,并未受到瞩目,而1912年的再次印刷,却让这本书和它的作者名声大噪,是,就是那本神奇的、神秘的,或许也充满诅咒,招引灾祸的——《徒劳无功》(泰坦沉没)。
风把那干涩的纸张翻开了一页,那是一个平淡无奇又稍显夸张的开端:“它是史无前例的巨轮,是人类最伟大的杰作……巨轮泰坦号被认为根本不可能沉没。”
——————
1912年4月10日,英国,南安普顿港。
是个晴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适于起航了。那个庞然大物,那艘巨轮,一周前就屹立在港口,没有人能阻止这个钢铁巨人奔赴自由女神的脚步,即使在离港前经历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南安普顿的煤炭工人罢工,这使得加煤工作遇到了困难,但白星公司显然汲取了奥林匹克号起航时同样遭遇的教训,巧妙地搜刮了停在南安普顿所有轮船的煤。[2]
船长爱德华·约翰·史密斯刚端起他的第一杯咖啡,优雅地小口嘬着,防止咖啡沾在他发白的络腮胡子上。三十二年的航海经历使他成为“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船长”,一名上流社会喜欢追随的船长,自1904年成为白星舰队的海军准将以来,史密斯在白星航线最新客轮的处|女航担任船长,似乎已成为惯例。
完美的退役,这是爱德华·约翰·史密斯给这次航行的定义。他已经六十二岁啦,多年来与妻子聚少离多,等到这次航行结束,他就可以回到他们韦斯特伍德公园区的红砖房子里,他十岁的女儿海伦会欣喜地拿到他的礼物,而爱犬则会扑到他的裤管。
成为泰坦尼克号的船长,于他而言实至名归,然而也是一项殊荣。这座空前豪华的巨轮三年前就在贝尔法斯特的哈南德·沃尔夫造船厂开始制造,白星公司试图将它打造成和卡纳德公司竞争的王牌。
泰坦尼克改进了和它一模一样的姊妹船奥林匹克号的不足,使它较之更为舒适与豪华。这座海上浮城极力取悦着它的乘客,因为他们非富即贵,当然是一等舱与二等舱,然而即使是三等舱,也有着大理石洗漱台和床头取暖设备,迎接着那些憧憬在大西洋彼岸重新开始的移民们。
透过船长室的窗,史密斯看到码头人潮涌动,一辆辆小车将那些一等舱的乘客送来,行李搬运工繁忙地穿梭其中。
“不要落下什么东西。”车窗里的年轻姑娘说道,她隔着针织手套握着车外女孩的手,问道:“你会想我么,Sherry?”
“落下了也没关系,听说奥林匹克号的一位乘客忘了戴眼镜,白星公司的美国办事处直接打了包裹用直升机丢在甲板上呢。”[3]车里另一个尖锐的女声催促道,“快走吧。”
“只是几件衣服和一些资料罢了。”Sherry看了一眼小小的手提箱,冷淡地说道,“绝对没有多拿您一点东西,与此相反,与船票一同寄来的支票归您了,虽然它早就躺在您妆台下的抽屉里了。”
“哦,Sherry,你竟然敢如此无礼?忘恩负义?”女人的声音颤抖着,“每月寄来的支票,上面那点钱够干什么呢?供一个大小姐上学吃穿?还是把参加游行而入狱的她保释出来?”女人用扇柄敲打着司机的肩,说道:“还不快走么?”
“够您为三十场舞会和五十次剧院之行添置新衣。”Sherry说道。
汽车艰难地按着喇叭,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点点挪移。“到了美国给我写信,Sherry!再见!”车里的姑娘尤笑着向她挥着手。
不会再见了,Sherry轻声说道,她转过身,抬起脸,微微扶了扶帽檐,以便看到这只巨轮的全貌,她发现自己离得太近了,那四只高耸的烟囱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顶端。正午的阳光亮得刺眼,它悠悠发出一声海兽胸腔深处的嘶鸣,袅袅的白烟里几只飞鸟远去的身影。
她提起箱子,向舷梯走去。一位戴着三重花边深紫阳帽的小姐站在舷梯前,她深紫的套装与帽子上大片的饰品使她看上去像个洛可可式的阳伞,她来回踱着步,似乎并不急于上去,一个神色匆匆的男子挤过人群,侧身从她身旁而过。
“天呐,我们还未离开英国的土地吧,是什么让一位男士先于女士走上甲板?”我们的阳伞小姐大声说道。
“抱歉,我在赶时间,船快开了,小姐。”男人回头脱帽致意。
“即使是船快沉了也应该让女士先走不是么?你这个无礼傲慢的……”
“抱歉,我必须上去了。”男人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胸牌,“我是……亨利·韦尔德,”他说道,“泰坦尼克的二副。”他挥了挥手,走进船舱,“失陪了,小姐。”
“我会投诉你的,二副先生,亨利……亨利,”紫帽子小姐不依不挠地说,“你叫什么来着?”
“凯瑟琳小姐。”一个面目冷淡的中年妇人走来,身旁跟着一个低着头的灰蓝衣服的姑娘,“行李已经都交给搬运工了,我们该上去了。”
凯瑟琳看了一眼那姑娘,说道:“时代真是不一样了,什么人都可以上船,想想那些低等的乘客要和我们共用一个甲板,走在一条船上……是么?布莱尔?”
“不,小姐,我想他们不会上来的,一等舱有专门的散步甲板,而且有玻璃挡板防止水雾溅到身上。”布莱尔说道。
“你还了解的挺多的嘛,布莱尔。”凯瑟琳说道。
“谢谢,凯瑟琳小姐。”布莱尔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说道:“请上船吧,凯瑟琳小姐……以及,玛格丽特……小姐。”她站在了舷梯一旁。
“哦,谢谢。”玛格丽特走过她的时候轻声说道。
“呜——”钢铁巨人发出了进发前最后的咄咄呼喊,正午十一点五十,Sherry合上了怀表,默默走上舷梯。
走廊中的胡桃色浮雕装饰一壁延伸,柔软的波斯地毯展示着这艘巨轮对客人慷慨的好意,似乎看不到尽头呢,一个个递增的房间号码依次排开,Sherry不得不停下来,换一只手拎箱子。
“你好,”一个穿着船员制服的男人绿眸打量着她,画着白星公司标志的帽檐下是一张英挺的脸,向她说道:“需要帮助么小姐?你在哪个包厢?”
“哦……B59”,Sherry说道,“请问您是?”
“一个好心的水手罢了。”男人笑了一下,示意她可以把箱子给他,说道:“向那边走。”
“谢谢,我想我可以找到了。”Sherry也向他一笑,说道:“那边有更需要帮助的乘客,不过作为你善心的回报,我想提醒你最好不要出现在那个紫衣服小姐周围,她似乎很难相处呢。”
男人一怔,转而笑道:“好吧……谢谢,小姐,你确定你可以……?”“哦,我想没问题,再次谢谢你。”Sherry向前走去。
B59,Sherry审视着漆金花纹门板上的数字,就是这里吧。
“我以为泰坦尼克上的包厢会比较舒适,就在这样的火柴盒子里么?为什么不换个大点儿的包厢?”没想到凯瑟琳小姐的抱怨在身后如期而至。
“恐怕最豪华的包厢是金融大亨J·P·摩根的预定,他本来就是泰坦尼克的出资人……不过据说这次他不会乘船。”布莱尔答道。
Sherry向一旁尴尬站着的玛格丽特略微致意,走进了自己的包厢。
这是个华丽的火柴盒,至少塞得下一吨火柴。进门处有独立的盥洗室,暗色实木贴面的家具被不着痕迹地固定在地板上,而藤叶织花的素色沙发松软得可以把整个人陷下去,胡桃木妆台的大镜子清楚的把桌面瓶中的一束鲜花变成两份,墙上三头照灯的支柱带点柯林斯石刻的风格,而绘有金色花纹的暗红壁纸,更是衬得那张精致黄铜大床上的丝绸锦缎崭新一样,的确是崭新的,这艘船上的全部,都是为了它的处|女航特地打造。
Sherry站在墙壁前,试探着展开手指,抚上那美丽的金色花纹,她疲惫地把头贴上墙壁,终于结束了,在这儿的一切,都会随着泰坦尼克起航的汽笛声轰鸣远去了,而美国,是一个新的开始么?晚上七点的时候,轮船在法国瑟堡停靠,陆续登上了一些乘客。翌日中午十二点半,泰坦尼克在昆士敦最后一次沿途停靠,开始直奔它的大西洋另一侧的目的地,那个自由之城——纽约。——————注:[1]摩根·罗伯逊(1861.09.30~1915.03.24),美国一航海小说家,早年做过水手,小说《徒劳无功》(Futility)中预言了船难的发生,泰坦号所有细节几乎与“泰坦尼克号”事件一模一样,(有人认为是泰坦尼克号沉没后他修改了再版图书使之和事件更接近)。数以百计的孤儿寡母给罗伯逊寄去了哭诉信,指责是他小说的恶毒诅咒才使亲人遭此灾难。他在泰坦尼克号沉没名声大震后还写了两部航海小说,但销路欠佳,一生郁郁不得志。1915年3月24日,在新泽西州的阿多兰迪市饮弹自杀,(也有一说是过量服用碘化物),原因不明。
[2]实际上因为泰坦尼克号用了别的轮船的煤,其他轮船都没法起航,许多别的船的乘客不得不改乘泰坦尼克号。
[3]白星公司用直升机把奥林匹克号乘客落下的眼镜送去,这个送眼镜的小故事被他们用来宣传乘客至上用心服务之类,不过这个故事有个戏剧性的结尾,包裹成功掉在甲板上,然后弹到海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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