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雨,夜里听见的是雨滴落在屋瓦上的声响,弄堂里的屋子,远近的屋檐相互呼应,滴落到天明。
周六就这么到了,一早上,我便将衣柜里的衣服一套套拨弄过去,都是中规中矩的旧式样子,一则是因为这些都有娘参与挑选的份儿,另一则就是因为博容守旧的爹娘,唯一新式的一套还是之前引发了我与娘大吵一架的那一套,因为袖子短,适合在夏日里头穿,如今八月流火,再看它已经不合时宜,若硬要穿,非但不能显出它那优雅新潮的姿态,反倒露出我没有时髦衣裳穿的底子。吃过午饭,又踌躇半晌,选了件小碎花的旗袍,丁香色包边,粉色花骨朵与芽绿的嫩叶在象牙白的底子上由右上往左下蔓延开,肩上只有一点点如红杏出墙头的羞涩、到了胸前便是热烈奔放的。旗袍是改良的,小腿边上开了个到大腿下面的衩,丁香色的两个盘扣谨慎地守在开衩的边上,丝绸的料子上罩了层薄纱面子,静着的时候妥帖覆在丝绸上,若是有风,薄纱飞起,与丝绸留了半指的缝隙,那满园的纯色便同蒙了烟雾似的。
头一次见这衣裳的时候我都呆了,忙不迭地买了回家,头一次穿去张家,被博容的娘盯着那开衩看了好长时间,当时懊恼不已,回家压了箱底,今天再看却仍然觉着好看。
上学时的两条辫子解开,在脑后松松扎了一条,又拿梳子把前面两侧的头发梳得蓬松了,嘴上抹点胭脂,一转眼也就到了昨晚程虹雨打电话来约的时间,从窗户望出去,一辆黑色的轿车已悄无声息地停在院门外。
电话里,她一个劲地道歉,因为还有几个朋友来,这些人,哪怕时间是说准了的,也说不准她们什么时候露面,她整个下午都得在家里候着,不能亲自来接,想着下雨天路不好走,特地遣了家里的司机来接我,我已不胜感激。
见车已经到了,也就该去了。下楼和娘招呼一声,走到院子里,已看到院子外头那些围观的邻居,窃窃私语,猜疑、惊羡、不屑……我都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司机下了车,道一声“冷小姐好。”拉开车门,我便坐进去。流言这种东西,你一旦给了它机会发了芽,就再也扼不住。
这几日的雨,将路边的树叶淋得有转黄的兆头,萧瑟的夏末,路上行人匆匆,从鱼市街往颐和路去,走路不出半个终点,却几百米换个气象,从开门营生的沿街铺子一路到了高墙深宅的别墅区,热闹喧嚷的街市逐渐被高大梧桐遮挡在身后,剩下的只有寂静冷清的马路从德国铁栅栏中穿过,偶尔几辆小轿车穿过,也是毫无声响地驰过,留下空中一层水雾。
熟悉的街角,青砖大宅冷冷地伫立在层层翠绿之后。看门人缓缓走出门,将那黑色大门打开,汽车便静默地缓缓驶入宽阔的林荫道。上次看到过的那冰冷没有人情的宅子,此刻每个窗户里都透出橘色的灯光,一副热情待客的模样。
许是远远就看到这轿车,程虹雨此刻已站在宅前的台阶上候着,只有她一人,看来程昊霖并不在,我松了一口气。
“冷姐姐,还是你来得最早。”我苦笑一下,还不是因为你派人接我接得早。我一下车她就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走,我带你参观下我家。”
她却并没有带我从一楼逛起,而是直接上了二楼。楼梯上去是个极为宽敞的大厅,只在两侧有些边柜,“以后可以在这里开舞会。”她很是高兴,大厅的南面,几扇雕花大门此时看了半边,外头是个大露台。因为在下雨,我俩只站在门槛边朝外望望,一片郁郁。
“我看见后头还有个房子?”我想起之前从那里传来过的撕心裂肺的嚎叫。
“我二哥和表哥住在后面。”她不假思索地回。
“你表哥?”我想起她之前说过大太太的侄子,“可是,之前在夫子庙看到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目睹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撇撇嘴,又点点头,“亏得大哥镇得住,不然他就是这宅子的主人了。”
“他不在?”
“现在是不在,他陪大太太出去看戏了,就是夫子庙那儿,大太太爱极了那戏台子。我是因为家里有客,不然又得跟着伺候去。”她倒不避讳谈及自己的处境。
我心里头纳闷,既是大太太这么不喜欢她,恨不得当丫鬟使唤,又怎么会同意她在家里接待朋友呢?管不了那么多,打听她二哥最为要紧。
林荫道上又缓缓驶来三辆轿车。一楼大厅里的大钟发出沉沉地敲击声。
我刚要开口,“她们和说好了似的,迟到都要一起!”她不满地同我抱怨,脸上却笑嘻嘻的。
“都是你的同学?”我无奈只得顺着她。我对今晚其他客人还一无所知。
“就一个是同学,另一个已经做了太太了,在家闲不住,剩下一个毕业后待嫁。走,冷姐姐,我们下去。”
我和程虹雨立在台阶上,见得车上下来三个翩翩佳人。两个个头很高,另一个稍矮小些却老成许多,见了面如多年未见知己般欢呼雀跃,细细听来不过上个礼拜才在某某家的牌局上见过。
一起在一楼客厅的沙发坐下。因为他们都是相熟的,唯独我是个生脸,程虹雨不得不介绍了下,只说是中央大学的学姐,另三个人先是还在期待她继续介绍下去,却发现这就介绍完了,那两个高个子的便相互递了个细微的眼神,面上还是笑盈盈的,我心里却隐隐有些难受。
在厅里坐下等着开饭,因为之前程虹雨介绍她们三人时也只说了名字,我不得不自己猜测她们的关系,听了有二十来分钟,却没能听出什么有效的信息,大概因为她们聊的最多的还是电影与唇膏,我只能感到那个最矮小的,被程虹雨唤作“何姐姐”的,在这个圈子里却有着最高的地位。
“昊霖呢?”另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子坐下来心神就没定过,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终于熬不住了,这话一出,其他几个都笑她,“就知道昊霖昊霖,哪天让昊霖把你给收了。”
“谁叫我呢?看会儿文件都没个清净。”
“说曹操曹操就到!”几个人又笑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