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道延续没有多久便转了弯,我这才发现,这山有多高,半山腰的别墅,离山脚下看得到人头攒动的小镇隔得多远。中间便是绿得能滴出汁液来的竹海,清风吹来,“哗”漾起一池春水般。
我右肩背着布包,左手拎着藤箱,不时换到右手,而后又是左手,自责,一心只想是别人家的汽车接送,压根没有想过会有手提远走的情形,藤箱塞得满满当当,此时重得像秤砣。
我四处张望,透过根根细竹,望得两山峰间的相对和缓的一大块平地上,白色的庄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方正宽大的楼宇,即使相距甚远,仍然看到简约却庄重的雕饰由屋顶沿着廊柱、窗沿,蔓到地面。房屋不远处,一架白色的秋千独自晃荡,再远处平坦无遮挡的草坡上,似有马匹奔腾的身影。
我再看看眼前的路,全是细小的石子,倒也平整,只是一双布鞋,难免觉察得到地面的凹凸不平,走了十几分钟,脚底生疼。
给自己打气,坚持下,一定要在天黑前饶到这庄园的正面去一睹真容,实际上,依着在高处的观察,若是能看到正面,也已经基本到了山脚,再去山脚边的镇上最多也就个把小时的事情,这样一个消暑胜地,运气好说不定还有车夫,那去镇上就可以快起来。
心里这样想,步子也快了起来。只是这望梅止渴的招数,自己给自己施行,效用不大,脚底分外地疼,日头也毒了起来,纵使被竹林遮蔽,也感觉得到裸露的脖颈,被晒得火辣辣的。心情就在这忽而振奋、继而又失落、再鼓劲的轮回中转换。
上学这么久,心里觉着手表贵,也就没有开口让娘买,这下只知道太阳已经略微偏西,该走了两三个小时,又渴又饿,真后悔,走的时候太匆忙,准备也没做好,可转念想想,在人家的房子里作客,难不成厚着脸皮让佣人备些干粮带走路上吃?
看得见山林竹海间零星分布的别墅尖俏的顶,走了这么久,这盘山的主干道却没见一个人、一辆车,心里不由发慌。脚尖踢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不由龇牙咧嘴唏嘘半晌,又一个趔趄,直接跪在了石子路上,久久站不起身。
天边一个响雷,砸得我蜷在路边,瞬间乌云密布,沉得似乎有铅。我伸直双腿,膝盖上血红,渗着血珠,沾满碎石子,我边“嘶嘶”抽气,便把碎石抹掉,撑着倒在一边的小藤箱,站起身,又一个雷劈下来。我看看右边那遥远的白庄园,才微微转个身,仍旧是个背影。
这样下去,天黑还在这山上,得走快些!我又鼓足了劲儿,头发被狂乱的风吹得缭乱,快步向前走去,我有种被人当面扇了耳光的感觉,那天在张家也是这个感觉,我迎着劲风,呜咽着,向着前方的路一点点走去,呜咽着便哭了出来,比那天蹲在窗户边哭得还要厉害,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飘在肩上飞扬的黑绸缎花瓣上。
张家的亲事小时候定下的,那时候也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于是我似乎生来就要嫁给博容的,而今也由不得我的意愿,就弄成这个局面;这趟避暑,不是我求来的,是程虹雨邀请的,我来了,这下他哥哥倒是容不得我,让我落得这个田地,我到底是招惹了什么?
我边走边呜呜哭着,记不得还有什么时候有这样狼狈过。
“嘟嘟!”闷声的汽车喇叭在左侧响起,我本能地往路右边避了避,抬起一只手,将泪水擦了擦,让路人看到也不大好。只还是呜咽着,继续向前。“嘟嘟!”汽车还在响喇叭,我已经让无可让了,回头望向汽车。
摇下的车窗,像个深色的画框,程昊霖在深处,两手握着方向盘,透过那画框往外看。我忙扭过头,不去理会他。
“冷小姐!”他还是阴沉的嗓音。
“程先生!”我头也不回,同他招呼着。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边上,“上车。”
就当没有听见,这样惺惺作态的人,我见着难受。
又一个响雷,伴着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我措手不及,闭上眼轻叫一声,他猛地把车横在我跟前,伸长手,打开我跟前的车门,“下雨了,上来。”
额前的头发黏在脸颊上,肩上本来立体盛放的花朵此时像霜打的茄子,雨点打在头顶发出声响,我觉得自己的脚后跟都在淌水。
车里头的他,扬着那张冷脸,雪白的衬衫没有一丝褶皱,在暴雨下的车内,整洁、安然而又居高临下。
我猛地举起藤箱又在空中一甩,绕到车尾继续往前走去。还没走开几步,胳膊被他扯得生疼,突然想起那日在红房子餐厅他冲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
他把我的藤箱连同我一齐往后排座位里塞。
“你放手!”我对着他大吼,震得他愣住了,站在雨里,继而右边嘴角一扬,还是轻蔑的声音,“你闹这一出,不就是让我来请吗?我亲自来请,面子不够大吗?”退后两步,张开手,示意他面前的这一切都是他给我的面子。
我抓起箱子,站回地面,一把推开挡在我跟前的他,“谁稀罕你的面子!”昂起头向山下走去。
手腕被他一把掐住,拖回了车边,不由分说地从前排座位塞进去,推到最里面,他也挤了进来,关好车门。我气得想给他一拳头,但尚存的理智提醒我,窝囊到现在,还不是为了那门课,就闹到这一步吧,不要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淹没了车外的世界,他把车窗摇上,一下子寂静下来。
他盯着我,我气鼓鼓地看着他,实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我不能在他面前哭,这哭了像什么样子,腮帮子觉得酸痛。
他的眼睛特别黑,到底是将近三十的人,又身居要位,事故老成的很,此时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一干二净。
“虹雨到处找你呢,家里有事你也好歹和她告个别,再让司机给你送回去,不比你自己走的快吗?”
我努力屏住呼吸,可还是“呼哧呼哧”地喘,才勉强盛住眼泪。他看看我不再作声,转向前方。汽车沿着我走下的碎石子路缓缓上行,却被一棵横在路中的大树挡住,没有缝隙可以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