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知道程虹雨竟用了这样阴损的招数将大太太的孩子弄没了,那场面定是鲜血淋漓,想着就一阵心悸,看着她也有些心烦意乱,便借口去看些老朋友,待到程昊霖的车开出去,我便也走了出去。
老朋友。走在林荫道上,我还在喃喃地念“老朋友”三个字,生活了四年半还多的城市,转眼回望,竟连一个老朋友也没有。仔细想想,可以见的人也是有的,只是定会被追问太多太多的事情,我该怎么答呢?
中央大学里,正是标准的春日光景,正如我大一到大四的每个春天,正如我入学前或毕业后的每个春。梧桐新叶如鹅掌般,北大楼前的草坪上嫩绿的草,带着大一新生的愉悦。从前许多课都在西大楼里,我立在草坪上,往西看,深棕色的窗棂又上了新漆,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光亮,如同里面学生的前程,曾经我也以为我们都是这样的前程。
和正中一间教室讲台上的年轻讲师刚巧对视,只那短短一瞬,他正在讲的内容戛然而止。“同学们,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我匆匆地往南边跑去,若是继续立在草坪上他追出来,岂不是引得一个教室的学生围观。
“冷伊,冷伊!”他在后面连唤几声,终于还是追上了。
“很久没见了。”我转过身,他比从前颓废了些,没那样神采奕奕,于是觉得老了五六岁。穿一件半旧的粗花呢夹克式外衣,袖口带着点粉笔灰,亏得衣服也是灰白的颜色,才不那么明显。
“两年多了。”他一时语塞,似乎没什么话要说。
“怎么想着回来教书了?商务部没意思?”
他笑了笑,有点无奈,“不想待在那儿了,关系太难相处。”他的脸上带着点尴尬,想来他们父子俩与蒋芙雪的关系被桃色渲染出来许多版本,无论哪个版本被人聊起,他的颜面都扫地,“而且和我爹也闹了些别扭,总之——”他也变成个不爽快的人,“发生了很多事,我去程家找过你,他们说你不在那儿了,没想到还能见到,而且又在学校里。”
“是呀。”我点点头,没有想过会再回南京。
“还有半节课,你等我一起吃个晚饭?”他的笑里透着点苍白的无力。
摇摇头,我和程昊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和于书记长的儿子更是断了情谊,况且,等大太太去了,我该启程,这儿的一切都要永远抛下。
“吃个晚饭而已。”他有点慌。
我慢慢地退了几步,“于鸿,保重,以后有机会再见。”
这一回他没有追,呆呆立在原地,他身后高耸的北大楼将他衬得格外矮小,“那么,冷伊,你也保重。”
我转过身的时候听到背后的脚步,他又回教室继续上被我中断了的课。我对文竹说的话再正确不过了,两年多过去,大家都找到了合适的位子,都过得好好的,一切如常。
鼓楼公园前店老板被枪毙的那个书店又重新开张了,只不过不再是书店,变成了个卖洋酒的店,从前永远敞着的大门现在变成了大片洁净的窗玻璃,将路人冷冷地隔在了外头。
从前被我们视为奢侈享受的法国人的咖啡店还在鼓楼公园草坪边上,白色的门框窗框一如既往地给人以休憩的感受。
门后的侍者在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时恰到好处地将门打开,迎着我进去。我指了指靠窗边的位置,如上学时一样。
后面一桌两个靛蓝宽袖褂玄色半裙的女生正兴致勃勃地议论什么话题。点了一个核桃布朗尼蛋糕和一杯拿铁咖啡,眯着眼睛稍微不厚道地凝神听了她们的谈话,顿时哑然,她们讨论的是商学院的一个年轻讲师,姓于。背对我的女孩子正绘声绘色地讲于鸿的家世,对方则屏气凝神地听着。从她的描述里看得出来,一味全是褒,即便说起蒋芙雪那件事,也只是不屑地——被那个女人骗了,对方便回一阵啧啧。
场景格外相似,从前讲述的那个人大概都是蒋芙雪,我回头望了望这两个女孩子,看不出来是几年级,但愿她们能一直做朋友。
隔壁桌是两个年轻男士,讨论许多钱、债券的事情,很像是银行里的职员,议论完公事又开始闲聊,话题紧紧围着从香港开往上海的和泰轮。说是头一个晚上就倾覆了,那一带没什么暗礁,和泰轮又是重量级的客轮,还是首航,目前还不清楚事故原因,但上面乘客众多,救上来的寥寥,只有事发时在甲板上的乘客被抛进水中,幸运地被旁的过往船只救起,而大部分在舱里的则直接被扣在海里,救援难以实施。
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闷在舱里,一时不会死,然而水不断涌入,出又出不去,那种逐渐看着自己被死亡吞噬的绝望感太过压抑,简直不能想,于是逼迫自己不去听他们的谈话。
抬头看到前面一桌,那个年轻小姐拿起的报纸,封面也是和泰轮倾覆的消息。照片是它在一片晚霞中起航的相片,很是温馨,谁能料到最后是这个下场。
向窗外打量,这才发现鼓楼公园西面一侧坍圮的砖墙上被鲜红的大字覆上,只重复的两个字“关东”密密地覆盖了整面墙。
本该一片和暖的春日,一时如生出许多蚁虫般,那种细细啮咬着心的感觉,着实让人惴惴。
我寻思着,既然要在这儿多待几天,应该给苏北老家的同学去个电话,倘若又有什么心消息呢?虽然觉得自己就是太谨慎,过去两年多都没什么新消息,怎么出来这几天就有了呢?但已经生了心,不如去个电话给自己个安心。
侍者给我指了吧台的方向。我笑着道了谢,一转头却撞上了程昊霖。他离我三五步的距离,正帮一旁女伴把肩上垂下的围巾重新拾起,又披在肩膀上,一边可能还在讲个什么笑话。再转向看那个女伴,正是沈慈,笑得很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