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又睡了,她身边的佣人送我到门口,“冷小姐,我们小姐让你给她守灵呢,就说这家里只和你没有结怨,又觉得你乖巧,你就遂了这份心愿吧。”
来一趟已经很为难了,这样下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心里即刻又暗暗骂了自己,这样想不是盼着人家早些去么?太不忠厚。“太太还有福享呢,着急想这些做什么。”
她却不再信这些客套话,握着我的胳膊,“冷小姐,你就行行好吧。”连连作揖,“你就答应吧。”
前面走过来一个丫头,声音听着熟悉,是闻莺。她对着我笑笑,“怎么了?”细细听那老妈妈又情深意切地说了一遍。
“那是自然的,冷小姐定是要守在这儿的。”这丫头身上有股不扎人的泼辣劲儿,直接替我答应下来,我若再推辞,当真是不好意思了。
她这才颤颤巍巍地往回走去,那背影似一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大太太没能得到丈夫全部的心,没能得到一个子女,但老天给了她这个忠实的伙伴,也算没有亏待她。然而又一想,这样一个将军府里出来的千金,晚境居然如此光景,令人唏嘘不止。
“冷小姐,我带她来兴师问罪呢。”说着把文竹从身后拉出来,“见到你们二小姐了,说吧。”自己转头从后门进了前面的大宅子。
“小姐,你答应了我的。”她带着哭腔。
我笑笑,“没有食言呐,这回没有赶你走。”
“你把我扔在这儿了。”她急得跺脚。
“本就是他们雇你来的,你哪能跟我跑呀。”说到“雇”的时候,心头突然一紧,觉得很伤她,她拿我当伙伴,我却只道她是人请来的佣人。
她却没有往心上去,“为什么?二小姐,你很通情理的人,张家那个样子,都没见你说一句狠话,你怎么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呢?大家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
我抿抿嘴没有说话,发疯?文竹要发疯我信,至于他。大概如释重负,英国人本就不太看的中他,天主教徒不能容忍这妻呀妾的,我这一走,他的心头大患自动解了。转念,他那时可能也没那么厌恶我,想想他说过的话,又有所动容,找大概也是找的,但找不到也就罢了,那种失落的心境和个孩子丢了个玩偶更为贴近——妾本来就是个物件,只有妻子才是家人,这样一想,即使他也确实伤心过一段时间,对我而言却并不是个安慰,罢了,多想无益。
“这么久了,还计较这个有什么用?现在大家不都很好么?”各自待在各自的位置上,生活照旧。
“二小姐,你没什么感情。”她很生气。
怎么是我没有感情呢?“我哥在我眼前被人打死。”鼻子一酸,幸而他命大,可每每想起他在沿江的的路边上无助地奔逃,眼中就盈满泪水,我转头看向一边,用指节擦了擦眼角。
“连我都知道的道理,那天少爷逃不掉的,旁边的人守着呢,程将军放了他,那边补上来就是一枪,有什么办法呢?”她上前一步握我的手。
我“啪”一下打远了,她惊骇地看着我。“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觉得争执的声响太高,又迫使自己克制,然而怒气是掩不了的,“你一口一个程将军,他说过要娶我的,我是家人,我哥是家人,他该维护我哥维护我们,不是开枪,这个道理你懂不懂?这儿没有一个人懂。”再一次扬手甩开她,快步向前走去,两年多了,大家都变了,看得出来程家这个主家对她不错。
“二小姐我错了,我错了。”她在我身后追着道歉。
我走得很快,“别一口一个二小姐的。”
“二小姐……”她一直追进了大厅里。
“好端端的,怎么闹别扭了?”闻莺笑嘻嘻地迎上来。
程昊霖正立在边柜旁,右手握着个透明的玻璃方瓶往圆形的玻璃杯里倒酒,左手食指中指间夹着根袅袅燃着的烟。听了闻莺这一声,回头瞅瞅我们,他的眼里跳着难以言语的黯淡。文竹这才没了声音,却跟在我背后往餐厅里走。
程虹雨正带着劫后余生的音调念手中的报纸,抬头跟程昊霖说:“差点就坐了和泰轮,我还懊悔没坐那个呢,说是首航,可漂亮了,怎么说沉就沉了呢?”转眼瞟见我们,“文竹,帮我上去整理整理衣裳好不好?”她待文竹确实客气。
程昊霖端着那杯酒回到座位上,仰头喝了一口,眉头微锁,“你运气好。”怎么并没有很高兴?
程虹雨“啧啧”直叹,“可能有上千的人了,不知道能捞上来几个,哎,太惨了。”
他狠狠地掸了掸烟灰,吸了一口,却又用力地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天气暖和,救援及时,说不定已经救上来不少。”又喝了几口酒。
“怎么大白天的喝酒?”她皱了皱眉头。“下午去司令部,人家都闻到了,影响不好吧。”
他往椅背上一靠,“人家说我们是丧家之犬,家都没了,我下午还上什么司令部?左不过几个学生又拉了横幅讨伐东北军抗日不力,能出什么岔子?”很是烦恼地用手搔了搔头,却因得是短发,没有撩乱头发的颓废感。
“关外总要收回来的,总有那一天。”程虹雨把报纸折了一折放在手边上,说起这话却很坚定,转而又笑他,“不好好当值,约了人家沈小姐看电影。”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喉头微颤,却什么也没说,任由程虹雨继续打趣他,“那就更不能喝酒了,喝得醉醺醺地去见人家,人家能开心吗?你叫冷姐姐说,是不是?”
我先只是置身事外地冷眼看这兄妹二人聊天,谁知话头一转,我有些发慌,笑笑。
“我这冷姐夫肯定不是你这个样子的。”她仍旧笑着。
“我上去换件衣服。”他站起身,朝我说,“大太太也没几天了,你就了了她的心愿,帮她守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