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门走出颐和路大宅时我曾经回望过一眼,巍峨冷清,是从一开始到最后的印象。巍峨冷清,也是对他的印象。
他双手背在身后,双眼微睐,漫不经心的神情,西窗外一点清风,吹回好几年前,他微睐双眼倚着城丰酒楼的栏杆、冰天雪地里披着那件带血的风衣走进山林之间,以及阅江楼上他接过步枪,一语不发,直到最后青着脸一声“开枪”。他的双眼墨黑,反照头顶灯光,看不出他的心思、心情,亦或是意图。
“程先生。”吴庸站在我身后,向着他问了声好,硬生生使我回过神来,旁边孙老板怯怯地候在门边。
于是我跟着吴庸也问了他一声好,他收了收下颌,不似进来时那般微仰头,顿了顿,冷笑着看吴庸,“急匆匆往杭州赶,我说怎么也不带上茹梦呢,她可一直说没来过杭州,你这……”
吴庸有点窘迫,“下一次,下一次带上她,我在这儿好好安排。”说着说着,心里大概有了条理,“你瞧你,前几天还见着了,我说要来,你也不告诉你的行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这儿还没开始呢……”
我诧异地回头看了看他,他又收了方才的话,“程先生宿在哪边?不知道可有要事没有?我今天也忙得差不多,明天请程先生赏光一同游灵隐去?”
他摆摆手,“今天白天刚游完,明后天就要回南京,那边有不少要紧事办。”
“这么赶?”吴庸道出点惘然若失的滋味,斜着瞟了我一眼,恰好落了他的眼。
“方才这曲子一个开头,我就……”他含笑看了看我。
孙老板一个劲儿地猛瞪立在边上进退维谷的伙计,那个伙计慌得直摆手,引得我们仨都看着他俩。孙老板弓着腰上前一步,“依依,你给这位先生单独奏一曲。”
“柳依依?”他不待我回答,又上前一步,带着点戏谑的笑,“名字不错。”
我微微低头,“见笑了,这就下去再奏一曲。”从他边上走过,被一把抓住手腕,惊得我抬头,正对上他仍挂着的似笑非笑。
“依依,程先生想跟你单独叙叙。”
我望向孙老板,“这不合适吧?当初说好的。”右手握了他抓住我的手,轻声说,“请你放开。”他一怔,用力掐了一把后真的放开了。
“我劝劝依依,嘿嘿。”孙老板微微前倾,讨好似的跟他说了句,拉了拉我的外套袖口将我叫到门外,包房里面,吴庸趁着我们说话的档口拖着那下来找我的活计在角落里说了两句。程昊霖一个人站在略显空旷的“桂雨”当中,百无聊赖。
“依依,你就给他弹个琴吧,他说了,就弹个琴,我给你四百块大洋。”孙老板身心俱疲,一出门就哀求似的说道,“当初说好是说好的,那是我镇得住得时候,爱怎么样随你们,今天这位我镇不住,我也惹不起啊,你就行行好,去吧去吧啊。”
“我……你让别人去也一样。”
他手心叠手背拍了拍,“别人倒乐意去,别说弹琴了,让干嘛干嘛,可是他点明要找你啊!”他急得额间又出汗。
“依依。”吴庸走出来,又将我拉到靠楼梯口的地方,我心里如得大赦,他懂我的难处,应该会给我想法子,“那伙计说,你一登台他就看到你了,一直等着找你呢。你们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但你走了两年,他找了你两年,好容易今天又遇上了,这么巧,你同他好好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我抬头看他,瞥见三楼楼梯口,方才上去敬酒的姑娘们围了一圈,正往我们这儿看,还带着笑交头接耳。
“给你们俩各自一个机会。”他宽慰我似的笑笑。
我摇摇头,笑得有些绝望,“好吧,跟孙老板说,他给的条件,我明天来拿。”
那边孙老板一直看着我俩说话,这会儿回身就进了包房,不一会儿程昊霖从里面出来,带着目空一切的笑,跟吴庸道一声,“改天再聊,有些事情,看来我要同茹梦好好谈谈。”吴庸脸色白了几分,程昊霖也不管他,拉住我的胳膊往楼下走。他不知道要和汤茹梦讲一个怎样不堪的故事了,坠入爱河的人既是爱着对方,却又非常不信对方,这当真是个大矛盾,吴庸这下也有了大麻烦,不是几盒糕点可以打发的。
三楼楼梯口传来哄笑,我回头看一眼,孙老板招呼过一个姑娘,塞过一个信封,拍拍她的肩,她笑盈盈地追上来,往我外套口袋里一踹,跟我咬了个耳朵,“老板给你的信封,今天的大礼都在里头,我给你颗糖丸吃,之前喝水吞下去。”我似懂非懂地看看她,她冲我眨了眨眼,立在原地,抱着肩,晃动着看我们走出大门。
白堤上仍是一片寂静,只有烟柳沙沙声和着湖水微动。汽车飞驰过白堤上了北山路,没一会儿就到了抱青别墅。红砖小楼稳稳当当矗立在湖边,楼前一片巴掌大的新荷。小楼之上西门汀栏杆围着的楼顶,串串炽白的灯泡勾出一个热闹的舞池,上头熙熙攘攘。舞池之下,一排排黑色的木窗棂里白纱窗帘覆住一个个看似温馨的房间,和几年前一样,至少外表看上去是温馨的。
他拉着我的胳膊穿过大厅,皮鞋踏着木楼梯“通通”声直传到二楼上去。
胡桃木色地板,同地板一色的家具,青灰色的床幔被齐整地匝起。床尾一张小几两张圆椅,他招呼使者端上一壶明前。
“这儿没有琴。”我扫了一眼房间。
他已在我身后给了那带着白手套端茶上来的小男孩一点小费,将门合上,挡住回过身要拉门的我。“坐着聊会儿。”
“只说是来给你弹琴,若是没有琴,那我就先告辞了。”我点点头当是同他告别,他背靠着门,挡住出路。
“你就只想弹琴?”眉毛挑得很高。
我抬头看他,微微一笑,“其实也不想弹,孙老板雇了我来而已。”
他敛了笑,“他买了你来的?哼,多少钱?”换成了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