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冒着滚滚浓烟,缓缓驶进西门汀站台,“嘟嘟”的汽笛,让站台上的人群沸腾。我和冷琮背靠雪白墙壁,站在层叠的人群之后。博容不喜挤闹,用他的话说,这火车横竖又跑不了,早一刻晚一刻又何妨,何必在人群中挤一遭?这话一出口就和冷琮形成鲜明的对比,冷琮若是坐个火车到了站,站台上我们去接,他定是离我们还有丈把远,就瞄见我们,半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任娘怎么说不安全都不管。
高声喊叫的、迎面作揖的、重重拥抱的,也还有一个人独自在与掮客讨价还价的,过后,见着一件烟灰绸长衫,从绿色的车门飘出一个角,棕色乌亮的皮箱,“博容!”我拉着冷琮往那门走去。博容笑容满面地向我们走来,一手执一顶薄毡帽。走到跟前,放下右手拎的箱子,与冷琮护拍了拍肩,又上下打量下我,“伊妹妹,最近怎么样?”
我先还仰望着他,他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当着冷琮的面,我倒又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低头,咬着唇,浅浅一笑,“还不错。”低头是中国女人的擅长,也有人说是中国女人最为温婉的一面,博容对此很赞同。
“嬢嬢将厨房边上的一间小屋子给收拾出来给……”冷琮抢在博容前将箱子拿起,右手搭着他的肩,话还没说完,博容笑着摇了摇头,“李老板给我包了个房间,就在夫子庙边上。”
冷琮一诧,停在原地,我也咯噔一下。博容想伸手摸我的头发,却碍着冷琮在跟前,手停在半空中,复又去摸右手上的帽子,“那酒店离他的店面就几十步远,方便他开车接送我一同去他的织布厂,我想着住你们那里,还劳冷阿姨忙活,酒店就大手大脚多了。”
我和冷琮连连点头,又一同往外走去,冷琮伸手要招呼黄包车夫,博容拉了拉他的胳膊,指着马路对面,“喏,有车来接了。”果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沥青的路上,将道路占了一半,路肩上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边点头边作揖。
冷琮笑一声,“买家大驾光临,排场就是不同。”
博容得意地挑挑眉,“既是人家都安排了,我不领情反倒不好了,来,一起上车。”
那李老板坐在驾驶员右侧,回过身来同博容不停说着接下来一周的安排,眉眼里很是讨好。行程倒是紧得很,似乎要见许多人,看许多地方。
我和冷琮坐在一旁,显得很是多余,我无趣地望着窗外,汽车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环绕,总有绕半天也没开出多远的感觉,这虎踞龙盘的地势!冷琮的无聊表现得没我这么明显,只在一旁看看博容,看看李老板,再看看我,头转得不亦乐乎。
“在下在金陵春备了一桌,给张公子洗尘,顺道见见纺织协会的其他几位成员。”这一句话我倒是听见,猛地回头,隔着冷琮见着博容面露难色,正看我,“这……”
“那就在鱼市街把我们放下吧。”我抢着对博容说。
博容“啧啧”两声,“冷阿姨她……”
确实,娘为了今天给博容洗尘,早了三四天已经准备开了。鱼肚炸得金黄,晒在外头平台上;韩复兴店里买来的一只板鸭,晾在门廊里,泛出油油的光亮;晓得博容在苏州就爱吃他嫂子家里寄去的莼菜,特为早早就让菜市场里头的人帮打听着,买来一袋西湖莼菜……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一阵失落。
“不碍的,明天得空吗?”冷琮说得比我更真诚。
博容看看李老板,见没有异议,“有的,有的,明天去找你们,好好给冷阿姨赔不是。”
坐在小轿车上,就看见法桐一路倒退,不一会儿就到了鱼市街。
我和冷琮下车,站在巷口,目送小轿车拐个弯,往南去,一路远去,心渐渐下沉。冷琮也是讪讪的表情,没了在站台上的热乎劲儿,两人并肩默默地在巷子里走着。
“回来啦!”娘还系着条蓝印花布的围裙,从厨房里匆匆跑出来,包过又放开的小脚跑起来略颠簸,两手上还满是血污,“回来得正好,刚杀了条桂鱼,这就做松鼠桂鱼。”见我俩垂头丧气,又踮起脚往我们身后看,“博容呢?”
我叹口气,躲过她探寻的目光,直直往楼梯走去。冷琮停下来,把经过简单地同娘交代了。
“伊儿,别孩子气了。”娘拿过挂在楼梯下墙壁上一条毛巾,抹去正要滴在地上的鱼血,“博容来本就是谈生意的,再说他现在虽说是买家,看着是给别人生意做,其实也需要应酬。那纺织协会里头还不定有什么机会,他们生意人就讲究多认识人……”
冷琮也附和道,“能进协会的,多少有点官府门路,现在军阀刚倒,正是南京政府整装待发,准备干一番大手笔的时候,就是这个档口得牢牢把握住了……”
心里只是闷得慌,他们越说,我越觉得透不过气来,索性折返回去,“我出去逛一会儿。”
他俩面面面相觑,还是娘开了口,“去散散步就回来,我这鱼已经杀了,松树桂鱼不出十几二十分钟就上桌,你可别走远了。”
我无力地伸手在头顶上挥挥,又走回巷子里,踩着自己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子,心里没有来由的委屈,他做的没什么不对,我们俩家都熟稔成这样,自是生意上的事情重要,只是,只是,我长出一口气,仰头,远处,高高的鼓楼,檐头下一个六角风铃,在楼上叮咚作响。
鼓楼下,绿油油的草坪,远远走着两个人,男人挺直着脊梁,,左手背在身后,右臂弯成一个弧度,慢悠悠地步子,迎合那位女子的脚步;那女子左手挽着男子的右臂,从容而优雅地漫步,右手指着头顶,许是指着那一群白鸽、许是指着那一片云彩,在说什么。荷叶边的雪白衬衫,一条墨绿长纱百褶裙,盖到脚背。走到我跟前,那男子瞥了我一眼,我微微一愣,那凶神恶煞,后又满腹心思的军官,不知他那笑只是为了这女子而一直挂在脸上,又匀给我的,还是认出我来,不管怎样,他迅速地又低头仔细倾听那女子说话。
恰恰一阵风吹过,这才看见,那长裙的每道褶子里都掩着石榴红,火一样的石榴花瞬间绽放,衬着她明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