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扭扭相处了也有几个礼拜,知道程虹雨是转到大二历史系的学生,从北方来,家族在东三省很是显赫,早先在俄国留学,因得时局变化,此次合家一同搬迁至南京,她也就转学过来,只是学习的内容还多有不同,大一和大二前半年的内容还得抽空补上。
自那日在夫子庙见着她尴尬的地位后,已决定不再为难她,而她不知为何,打那之后,也没有再来巴结我。
只有几次,她同我相向而过,怯生生的眼瞧着我,我停下打算同她说句话,她却又垂下头,匆匆走开。
直到今天又是个雨天,她大概是没有带伞的习惯,傍晚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落在新发的法国梧桐叶上,噼噼啪啪,低沉平稳地,预示这雨大概一下又得一夜。
料想西大楼不宽的门廊上定挤满下课的学生,便自又把剧本摊开看了一小会儿,听得外头喧闹不那么吵,收拾好包,走出门。
这次,我那棕色的油纸伞还斜在门口,本是件正常的事情,上次程虹雨半偷半抢去用了一回后,我总觉得这件平常的物件也不见得没人惦记。
西大楼门前,两人宽的石板,将大楼的二层与楼前的草坡直接连结在一起。方整的草坪,画十字的两条青砖路,东西、南北各自贯穿一道。现在上面还飞奔着没带伞的男生,深蓝的中山装领口没有扣齐整,白色衬衫在奔跑中一闪一闪。
近处门廊,一个长裙身影独自徘徊。
“送你去校门。”走到她身边,我张开油纸伞。
她犹豫一下,进了我的伞下,低着头,一心踩水花。
下台阶时,冬青粗硬的枝叶刮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几只麻雀从头顶跃过,这样安静。
“人选定下了,你演秀绮。”我们的剧都排了第三遍,这边的剧才定下角,谁让这剧是开头第二个节目,奠定了批评、进步的基调,选角格外严格,倒是苦了选上的人,在最短的时间排出最好的剧。
她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低低一声,“我……选上了?”
“你演技不错。”我轻轻一笑,她居然没什么自信,要知道,我们面过的人里头,旁的和她比都差一截子,大多哭不出来、笑不尽兴,个把个表情能到位的却做作。她倒是自然而然地萌生各种表情,虽在我眼中显得虚伪,但要的就是演员,着重在“演”上,又不是选至交。
“你喜欢这剧本?”她不过刚来南京至多半年,冷琮也就在学校里出名,照理不该有她这样一个仰慕者。
她点点头,“去年在报上看过,特别喜欢秀绮这个角色。”
原来冷琮那闹得他们自己都心惊胆战的副刊,影响这般广了。我的心又是一沉,成了气候当然最后,只是万一上头要剿,这摊上的事可就大了。
大概那同是富家小姐的秀绮做了她没能做的事情,想到她那天的神色,心中又是一阵怜悯,想让她放宽心,自己不会说出去,听上去倒有些假惺惺,眼见着校门口那黑色轿车就在几十步外,我转头对她说:“那日见得程小姐家教严格,不禁咂舌。”装作以为是母女拌嘴,解了她的尴尬。
她一愣,仔细辨认我脸上的神色,而后叹口气,“我妈,我妈……”也没说出什么来。军装的男子帮她开了车门。
“冷师姐,我送你一程吧。”她刚要跨进车,又回过头来。
我忙摆手,“不了,家住得不远,你回去好好看台词。”
这次,直到我走出十米开外,才听见那轿车缓缓启动。我隐约觉得这才是真的她,之前的那些,说不好,大概刚转学,心情不佳,或是,虚张声势?只有以后有机会由她自己来说,如果有机会的话。
“Sir,Iappreciatethestruggleyouhavebeenthrough,andIamverysorrytohavecausedyoupain。Believeme,itwasunconsciouslydone。”我对着房间中一面镶在花梨木梳妆台里的半身镜,来来回回练这一句台词,总觉得,若是语气太硬,失了淑女的优雅,若是语气太软,难表利兹的羞恼,这句话是全篇的高潮,我却找不准那个点。
“哟,又在拽洋文了。”冷琮右腿卷在左腿上,双手抱胸,右斜在房间的门框上。“我猜猜。”他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我不要说,“你在骂街!”
我险些把手中卷成卷的剧本砸向他。“什么忙也不帮,净挖苦人。”
“要我帮忙就开口,你开口了我哪有不帮的。”说着大大咧咧在床边一张藤椅上坐下,“先给你师父解释解释你这是在啥?”
“在拒绝别人求爱。”
他脸上八卦的神色鲜活了起来,“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
“哥,你有文化没有啊?”总叫嚣着博览群书,这么出名的小说,连个梗概都不知道,还不懂装懂,“是真心的,她,我演的这个人,觉得男主因为富有、高贵而表露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傲慢,因为自私、贪婪抢了她心仪男子的财产,导致他俩有缘无分,况且现在知道他因为看不起她全家,还毁了她姐姐原本该有的姻缘,肯定是真心的。”
冷琮摸摸下巴,盯着地板盯了有一分钟,“你双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语气可以强硬,但是带颤音,最好两眼噙泪,并不要淌下来,最为合适。”
我听罢,对着镜子一试,不得不回身对他竖起大拇指,只是两眼噙泪还不能流,着实有些难了,罢了,观众也没个离得这么近,注意到我眼里的星星点点。
“不过,我猜女主后来要后悔的。”他两手一摊。
我微微一诧,“写八卦写得多的人,果然这方面的想象也格外地好,你倒是合了这套路。”
于是意料之中地,他一手扶着藤椅背,一边绕着藤椅跳了一圈不成样子的踢踏舞,以示庆贺。
“对了,你今天去鼓楼公园了吗?”他突然停下,若有所思。
“没有。”我转向镜子,准备练下一段,“一放学就回来了。你看见我了?”我的耳朵稍稍一提,那个,和我一样的人,难不成也在南京?
他缓缓点头,“肯定不是你,不过问问,眉眼着实太像,只是仪态不佳,光天化日之下腻在一个男人身上,很不好看。”
我拿剧本的手抖了一抖,世上哪有长得这样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