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尔郎打听胡萨贝庄园古代的生活,但他所知不多。他听说是如此如此,可惜他记不清了。这座庄园本来是史库尔国王的财产,由他一手建造——听说他将菜恩庄园送给修道院的时候,有意住在胡萨贝。尔郎是史库尔公爵——他老叫他“国王”——和尼古拉斯主教的后裔,他颇以自己的出身为荣;主教是他祖父老慕南的父亲。但是克丽丝汀觉得,他对祖先的认识和她由父亲口中听来的差不了多少。她家可不是这样。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不为祖先的权威或大名望而过分自豪,但父母常常谈起他们;列举他们的善行作为典范,道出他们的缺点和恶行以示警惕。他们还谈些有趣的小故事——谈起老伊瓦·吉斯林和史库尔国王的争执;伊瓦·普罗斯特的机智俏皮话;哈瓦·吉斯林的大体积,以及伊瓦·吉斯林二世打猎时的好运道。劳伦斯则说他伯公由佛瑞塔修道院拐走佛康加世族千金的传闻;谈起他祖父的母亲“山尼斯之女兰波”在西歌德兰老是想家,有一次陪哥哥住在索尔柏加,驾车到威纳湖,终于穿越冰雪失踪了。他谈过他父亲用武器的本领,又说他为第一任妻子“西格尔之女克丽丝汀”而伤心,她是生劳伦斯的时候难产死掉的。他还在书上看到祖先“史科夫达之爱琳圣女”的事迹,此人有幸成为上帝的血证。父亲常说要陪克丽丝汀去朝拜这位圣女的坟墓,却始终未能如愿。
恐惧和悲苦的时候,克丽丝汀曾向这位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圣女祈祷。她为孩子祈求圣爱琳,并吻父亲给她的圣物匣,里面有圣女的一片尸衣哩。不过,克丽丝汀既然为家族带来这么大的耻辱,她很怕爱琳圣女。她祈求圣奥拉夫和圣汤玛士代为向上帝说情,总觉得自己的诉愿已传进他们的耳膜和慈悲的心坎。一切圣徒中,她父亲最爱这两名正义的烈士,甚至超过圣劳伦蒂斯——虽然他的名字是照“劳伦蒂斯”取的,夏末他为了庆祝圣劳伦蒂斯纪念日,老是大宴宾朋,发出大量的赈济品。有一天晚上,她父亲受伤露宿在巴葛府外面,曾经梦见圣汤玛士其人。他的外观太迷人、太可敬了,劳伦斯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只说:“主啊!主啊!”穿主教袍的圣者轻轻摸他的伤处,保证他能保住性命和四肢的功能,如愿看到妻子和女儿。当时谁也不相信“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能活过那一夜。
是的,尔郎说,有人听过这种事。他自己没遇到过,相信以后也不会遇到——他素来不像岳父劳伦斯那么虔诚。
接着克丽丝汀又问起进宅酒宴上的来宾,尔郎对他们也没有太深的认识。克丽丝汀觉得,她丈夫好像跟本乡的乡民不一样。他们大抵很漂亮,脸色红润润的,头形又圆又硬,身子强壮结实——年纪大的人则有不少是大胖子。尔郎在宾客问有如异种的鸟儿。他比大多数人高一个脑袋,削瘦苗条,四肢纤细,关节优美。他的头发像黑丝绸,皮肤呈浅棕色——但是漆黑的眉毛和黑色长睫毛下却长着浅蓝色的眼睛。他的额头又高又窄,鬟角凹陷,鼻子稍显太大,嘴巴以男人来说则显得太小太薄弱了——但他仍然很标致;她没见过外表比得上尔郎一半的男人。就连他那醇美安详的嗓音也和别人浓浊的声调不一样。
尔郎笑着说,他的祖先也没有这些特质——惟有他祖父的母亲、“史库尔之女蕾根福莉”例外。据说他很像外祖父史科葛汉地区的“尔郎之子高特”。克丽丝汀打听他对外祖父有多少认识,结果几乎等于零。
有一天晚上尔郎和克丽丝汀在大厅换衣服。尔郎解不开鞋带,拿刀子去割,不小心割破手,流丫不少血,他大声咒骂。克丽丝汀由矮柜里拿出一块亚麻布。她穿着汗衣,她帮尔郎包扎伤口,尔郎伸出另一只手去搂她的腰肢。
突然问,他低头看她的脸,眼神含着恐惧和惊慌,脸色史红得像火烧。克丽丝汀垂下头。尔郎缩回手臂,没说什么——于是克丽丝汀慢慢走开,爬上床。她心脏跳得好厉害,猛然撞击肋骨。她不时看看丈夫。他背对着她,一件一件慢慢脱衣服,终于上床躺着。
克丽丝汀等他说话。她苦等半天,有时候心跳仿佛停了,一颗心在胸膛内静静颤抖。
但是尔郎没说话,也不拥抱她。最后他犹豫不决把手放在她的胸部,下巴用力贴着她的肩膀,硬胡碴把她的皮肤都刺痛了。他仍旧一句话也不说,克丽丝汀转身面对墙壁。
她的身子仿佛向下沉,向下沉。现在他知道妻子早就怀了他的小孩,他竟找不到一句话来对她说。她在暗夜中用力咬牙。她不哀求——他若宁愿沉默,那她也要闷声不响,哪怕撑到分娩那一天。她心头涌出阵阵酸楚,却静静贴墙躺着。尔郎也静静躺在暗处。他们就这样躺了好几个钟头,彼此都知道对方没睡着。最后她听见他均匀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这才流下悲哀、凄苦和羞辱的眼泪。她自觉永远不能原谅他。
尔郎和克丽丝汀就这样过了三天——小妻子暗想,他真像一头淋湿的狗。她气得要命——当她发觉丈夫以搜索的日光望蓿她,而她只要看他一眼,他就匆匆避开她们眼神。她简直气疯了。
第四天早上,她坐在大厅里,尔郎由门口进来,穿着骑马装。他说他要西行前往梅达贝;问她愿不愿意同行,看看那个地方;那是他送给她当“新婚晨礼”的农场。克丽丝汀答应了;尔郎遂亲手帮她穿上羊毛长筒靴,并用银钩系好黑色的连袖斗篷。
院子里有四匹马套好了马鞍,但是尔郎说:海夫特和艾吉尔得留在家帮忙打谷。于是他扶妻子上马鞍。克丽丝汀觉得,现在尔郎要淡他们之间的问题了,但是他们慢慢往南穿过树林,他一句话也没说。
如今已是初冬,这一带还没下雪,天气清新晴朗,太阳刚出来,田野和树上的白霜闪着银光和金光。他们骑马穿过胡萨贝的田地。克丽丝汀发现播过种或留有残梗的土地并不多,大抵是留来长草的休耕地和旧草地,凹凸不平,长了苔藓,到处是赤杨苗。她提起这件事。
她丈夫洋洋得意说:
“克丽丝汀,你这么会管事的人,难道不晓得在大市场附近种谷子,没有什么利润吗?——卖出羊毛和奶油,买外国商人的谷物和面粉比较划算——”
克丽丝汀说:“那你早该把阁楼中糟蹋的羊毛全部卖光。不过就我所知,法律规定出租田地的人得用四分之三的面积来种谷子,四分之一休耕,让它长草。地主的庄园不应该比佃户的农场照料得更差——我爹常说这句话。”
尔郎笑一笑说:
“我没查过这方面的法律——只要我能收到分内的租金,佃户可以爱怎么耕地就怎么耕,至于胡萨贝庄园。我照自己觉得最恰当的方式来处理。”
克丽丝汀问道:“你会比我们的祖先和定法律的圣奥拉夫及马格奈斯国王聪明吗?”
尔郎又笑道: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克丽丝汀,你对土地法这么熟,真是有鬼了——”
克丽丝汀说:“我略微懂一点,因为洛普斯庄的西格尔来看我们的时候,傍晚大伙儿坐在家里,父亲常拜托西格尔跟我们谈法律。父亲觉得佣人和年轻人学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很有用处;所以西格尔反复说明某一段法规。”
尔郎说:“西格尔——是的,我记得婚礼上见过他。他就是那个流眼泪,淌口水,拍你的胸部的长鼻子缺牙老头儿——第二天大伙儿上楼看我在你头上戴亚麻布帽,他还烂醉如泥——”
克丽丝汀气冲冲说:“从我还没有记忆,他就认识我了。我小时候,他常抱我到他膝盖上,跟我玩——”
尔郎又笑了:
“真是古怪的消遣——你们大家坐在那儿,听老家伙一篇篇吟诵法律。你爹劳伦斯的作风确实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常说,如果农夫熟悉整个土地法,骏马熟知自己的威力,那么魔鬼才能当爵士。”
克丽丝汀突然大叫一声,用力打马臀,飞奔而去,撇下尔郎傻愣愣又气冲冲目送着妻子。
他突然用马刺踢马。基督啊——峡湾——现在可过不去呀——今年秋天黏土岸崩塌了。
“史龙凡宝”听见另一匹马在后面追它,跑得更起劲。尔郎吓得半死,她快冲下陡坡了——最后他由灌木丛超到她前面,拐入略微上坡的道路,站着等她,逼她停下来。他和她并肩走,发现她自己似乎也有点害怕。
尔郎探身向前,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史龙凡宝”往旁边跳,吓得倒退一两步。
马儿静下来,他们又并肩骑行,尔郎用颤抖的声音说:“是的,你活该。这么闹法——气得发疯。你把我吓死了——”
克丽丝汀低着头,尔郎看不见她的面孔。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打她。但是他又说:
“你叫我害怕,克丽丝汀——这么闹法!尤其是这个时候——”他低声说。
克丽丝汀不回答,也不看他。但是尔郎觉得,此时克丽丝汀不像以前他在她家挖苦她时那么生气。他十分惊讶——但他看出事实是如此。
两个人来到梅达贝,尔郎的佃户出来请他们进屋。尔郎说他们最好先看看农场建筑——克丽丝汀也得一起去。他笑着说:“史坦恩,这个农场现在属于她——这方面她比我更在行。”现场还有其他的农夫,特地来当证人——有些也是尔郎的佃户。
史坦恩在上个期约口来到农场,此后一直求地主来看看他接收时的房屋状态,或者派人来代理他。其他农夫作证说,没有一栋房子能遮风蔽雨,某些房屋现在已倒塌,在史坦恩搬来时就破破烂烂了。克丽丝汀发现这是一座好农场,只是维护太差。她还看出史坦恩是勤劳的人。尔郎也很讲理,答应在房屋修好之前减免部分租金。
接着他们走进厅堂,发现桌上已摆出美食和烈啤酒。农夫太太请克丽丝汀原谅她不出门迎接。她说她分娩后还没上过教堂,她丈夫不肯让她到户外去。克丽丝汀客客气气问候这女人,并要她带路到摇篮边去看孩子。这是他们的头生儿:出生十二日的胖小子,长得又大、又壮。
接着尔郎和克丽丝汀被迎上高席,大家都坐下来吃喝。席间克丽丝汀最健谈,尔郎很少说话,农夫们也不大开口;但是克丽丝汀看得出来,他们很喜欢她。
这时候孩子醒了,先是抽抽噎噎哭,然后尖声大叫,母亲不得不去抱他,喂他吃奶。克丽丝汀不止一次望着他们母子,孩子吃饱静下来以后,她由妇人手上接过娃儿,摆在自己臂弯里。
她说;“看哪,夫君!他不是漂亮的壮小子吗?”
她丈夫不看他们,漫应说:“是啊。”
克丽丝汀抱着小娃娃坐了一会,才交还给他母亲。
她说:“亚安蒂丝,我会送一份礼物过来给你儿子。他是我来朵夫瑞北方之后,第一次抱的小孩。”
她热热心又大胆,含笑望看她丈夫,又望着板凳上的一排夫人。其中一两个人牵动一下嘴角;随即瞪着前面,故作端庄。此时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子站起来。他由啤酒钵拿出勺子,放在桌上,高举沉重的酒钵说:
“那么,夫人,我们干杯祝福你:愿下一次你抱在手上的婴儿就是胡萨贝的新主人!”
克丽丝汀站起来,接过酒钵。她先端给丈夫喝。尔郎只用嘴唇碰一下,克丽丝汀则喝了一大口。
她向老人点点头说:“林间的容老头,多谢你的好意。”她满面春风,将酒钵传过去。
尔郎坐在那边面红耳赤,克丽丝汀看出他生气了。她自己只觉得想笑,想开心一场。过了一会儿,尔郎打出散席的信号,他们就动身回家了。
他们骑马默默走了一大段路,尔郎突然说:
“你觉得有必要让农夫们知道你结婚的时候已怀孕了吗,你不妨拿灵魂作赌注,再过不久我们的事情就会传遍特龙汉峡湾附近的每一个教区……”
克丽丝汀起先不回答。她隔着马头直视前方,脸色白惨惨的,尔郎有点害怕。
她眼睛不看他,终于说:“我有生之年,绝对忘不了,这就是你给我腹内婴儿的第一声问候。”
尔郎哀求道:“克丽丝汀。”她不回答,也不看他,他恳求道:“我的克丽丝汀,克丽丝汀!”
她不回头,只用冷冰冰的慎重口吻说:“大人。”
尔郎气冲冲诅咒,用马刺踢马,沿着大路飞奔而去。片刻之后,他又折回来找她。
他说:“你惹火了我,我差一点走开,撇下你一个人。”
克丽丝汀静静地说:“如果这样,你大概要等很久很久,我才会跟你回胡萨贝庄园。”
尔郎绝望地说:“你说什么话嘛!”
他们又闷声不响骑行了一段路。稍顷,他们来到一处地方,有条马径通过山脊,尔郎对太太说:
“我预定两个人翻山走这条路回家——远了一点,不过我想找机会带你上去。”
克丽丝汀无精打采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尔郎建议要步行。他将马儿拴在一棵树上。
他说:“我和我弟弟冈诺夫在这山顶有一座要塞。我想看看我们的城堡还在不在——”
他拉着她的手。她任他牵引,眼睛却向下垂,盯着自己的脚步。不久两个人来到山顶。隔着小溪谷白霜点点的树林望过去,胡萨贝庄园正好在对面的山腰上,宽阔又豪华,主体有石质教堂和许多大房舍,四周是宽广的田地,后面则是黑蒙蒙的松树山脊。
尔郎低声说:“母亲她常陪我们来这儿。但是她常常坐着看南边,眺望朵夫瑞峡湾的方向。我想她日夜渴望离开胡萨贝。有时候她会转向北方,望着远处蓝蓝的山溪——也就是峡湾另一头的山丘。她从来不看对面的胡萨贝庄园。”
他的声音很柔和,有哀求的意味。克丽丝汀不说话也不看他。他霎时走开,用脚去踢冻结的石南荒地:
“不,我看这里找不到冈诺夫和我的要塞遗迹了,真的,我们已好久好久没来这边玩过,冈诺夫和我——”
没有反应——他们下方有一个冻结的小水池——尔郎捡起一块石头,丢在冰层上,小池子由水面到水底整个冻结了,所以石头在黑冰镜上只砸出一个白色的小星星。尔郎又捡起一块石头,更用力扔——一块接一块,最后他气冲冲洒下漫天石粒,一心要把冰层敲碎。此时他瞥见太太的面孔——她眼含不屑,正蔑然笑看他的幼稚行为。
尔郎用力转身——就在这一刻,克丽丝汀脸色死白死白,眼皮紧闭着。她伸手在空中乱抓,摇摇晃晃,仿佛要昏倒了——然后抓住一棵树干,稳住身子。
“克丽丝汀——怎么啦?”他吓得问道。
她不答腔仿佛聆听什么动静,目光显得遥远又古怪。
现在她又感觉到了。她体内似乎有一条鱼正在猛摇尾巴,整个地面仿佛在四周摇撼,她头晕乏力,但现在比刚才和缓。
“你怎么啦?”尔郎又问道。她全心等待这一刻——几乎不敢承认自己等得多心焦。她不能谈这件事——他们夫妇已失和一整天。但是他说出来了。
他摸摸她的肩膀,低声问道:“是不是小孩在你肚子里有了动静?”
这一来,她对丈夫的气愤一扫而空,她偎着孩子的父亲,将面孔藏在他胸前。
过了一会儿,他们下山来到拴马的地方。短暂的白昼快要过去了;他们背后的西南面,太阳沉落到树顶后方,在霜雾里有如一个模糊的大红球。
尔郎试试娇妻的马鞍系带,仔细扣好,才扶她上马鞍。然后他走过去解自己的马儿。他摸摸腰带下的手套,只找到一只,遂在山腰上四处寻找。
克丽丝汀忍不住说:
“尔郎,在这边找手套是找不到的。”
他说:“虽然你生我的气,你若看我遗失,最好还是告诉我。”这双手套是克丽丝汀亲手缝制,跟订婚礼品一起送给他的。
克丽丝汀垂着眼睛,低声说:“你刚才打我的时候,手套由腰间掉出来了。”
尔郎站在马儿旁边,一手放在鞍穹上。他显得难为情,很不开心。但是他突然大笑说:
“克丽丝汀,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追求你,到处求亲戚代我提亲,受尽屈辱来娶你——当时可没想到你这么泼辣!”
克丽丝汀也笑了:
“不——你若知道,你一定早就放弃求婚了——那样对你一定更有利。”
尔郎向她跨近一两步,把手放在她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