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到此为止吧。”竹筠对自己的学生说，看着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她一周一到两次，利用学校琴房教课赚外快，学生都是阿美玲的先生介绍给她的。
这次这个男孩刚念小学，古灵精怪，他朝琴房外探探头，又转回来挤眉弄眼地说：“竹老师，那个男的还在外边等着呢，他刚才好像看到我了。”
“那个男的”当然是张妙正。
竹筠头疼地皱皱眉。瓜达尼尼的事成佑心已向大家解释清楚了，修琴的钱也赔给她了，但张妙正这个傻瓜，仍旧认定了自己对他感情特殊，缠上她了。
她昨天已对他说过：“或许对你感情特殊的另有其人，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她。”
张妙正一口否决：“你别胡思乱想，成佑心是我的好朋友，你和她不同。”
竹筠似乎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小男孩兴奋地低叫：“他来了，他来了！”
竹筠突然站了起来，背着包走到窗台前，打开窗户，翻身出去。
她庆幸，这里只是二楼，她顺着水道管跳到了一楼大门上方向外延伸的平台，又从平台处跳到一楼。
她跳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人从另一边经过这里，被她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哎唷”了一声，伸手去扶她。
竹筠看清这人居然是朱清泠，不由自主也“哎唷”了一声，然后一面出于怕被张妙正发现的心理，一面也想避开朱清泠，她一言不发，转身跑走了。
她故意在楼道间转了几个弯，才来到校门口。
出乎她意料，朱清泠正站在门口，似在等什么人。
两人目光相触，她忙低下头，匆匆打他身边经过。
“喂，竹筠。”朱清泠叫住她，因为她脸上写明了“逃之夭夭”，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竹筠被点名了，没办法只好站住。
她心跳得很快，脸上因为尴尬而微微发红。那次瓜达尼尼的事，她事后想想，是自己反应过激了。朱清泠就算怀疑她，也很正常，为什么她就认定他该对她百分百信任呢？成佑心的自首，让她的行为变得莫名其妙。真要莫名其妙还好，她现在就怕朱清泠看穿了她当时的那层心思，倒好像她在暗恋他似的。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更怕他问她关于瓜达尼尼的事。
朱清泠大概察觉了她的窘迫，眼睛看向别处，问她：“今晚有空么？”
“啊？”竹筠不太明了他意图，糊里糊涂就点了点头。
“太好了，陪我去一个地方。”
就这样，竹筠被他拉着进了出租车。
二十分钟后，两人来到衡山路上一个叫“巫毒娃娃”的俱乐部。
……
这是竹筠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俱乐部。她曾经在小说、电视和电影上见识过这类地方，得到了“纸醉金迷”的印象。这里是交际花、大老板、落魄艺术家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失恋男女们的聚集地。有人在舞池上疯舞，有人围着吧台调情，有人在进行不可言说的地下交易，还有各色毒品贩子把******像糖果一样四处分发。
但大概是时间还早，这里看上去和任何一家布置别致的咖啡厅没有太大不同。
竹筠有点失望。
朱清泠在“巫毒娃娃”正中的乐坛旁坐下，马上有一个20来岁的男服务生走了过来，殷勤笑说：“今天是两个人，还是三明治加啤酒么？”
朱清泠点点头：“我照旧，你给她一份菜单。”
这里的菜式简单，大多卖的是含酒精饮料。竹筠看了看价格，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她要了份奶油蘑菇面，一杯白开水。
“你常来这儿么？”因为朱清泠总不说话，竹筠只好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第三次。”朱清泠说，看着身边一台三角钢琴及它边上的话筒轻轻叹了口气。
“‘巫毒娃娃’这名字挺特别。”
“是么？”
“你不知道么？这是一种巫术的道具，从非洲传过来的，有一阵子在上海很流行。”
“哦。”朱清泠表现得兴趣缺乏，竹筠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菜上来后，两人默默吃着。竹筠听到耳边是俱乐部工作人员的大声谈笑。有人在扫地，有人在洗杯子，有人在做调酒准备。她偶尔抬头看看朱清泠，他低头吃三明治的样子斯文乖巧，微低着头，显得下巴更加尖，鼻梁更加直，翩然下垂的长睫毛历历可数，邪美得不像现实中人。她忙低下头，耳边的杂音更加分明了。
“他到底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这个疑问悬在心里，越来越难受。
“你这样吃意大利面不对，”朱清泠忽然又注意到了她，指出她的吃面方式，“要这样。”他拿过她的叉子，亲自示范，将面条卷在了叉子上。
“张开嘴。”朱清泠微笑着说。“啊？”朱清泠动作利落地把面条送入竹筠微张的口中。
竹筠脸涨得通红，朱清泠却像没事人一样，向她讲述起他小时候的上海。
竹筠受他的“无所谓”感染，渐渐也觉得无所谓了。她想：“他就是这么个随随便便的人，我也不必多想了。”
朱清泠说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他母亲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把他也带到了那个“热情过头”的国度。他母亲在米兰一所中学打杂，他没事就去那儿玩。一次他在那儿乱弹琴，被学校的音乐老师发现了他的才华，由此进入音乐界，更有幸被罗伦佐公爵收养。
“说起来，我也是弹钢琴起家的呢，不过后来改唱歌剧了。”朱清泠感叹。
竹筠也谈了点自己的家庭情况。就如卓曦所说，她家经济情况是不大好。她母亲是商场营业员，父亲是公务员，但爱好赌博，赌运奇差，却越来越乐在其中。
“我们家本来挺好的，但他是个无底洞，把妈妈赚的钱不断吸进去。”竹筠说。也是因为这个男人，她没能如自己所愿，从小就读音乐附小和附中。但她不想太快就在朱清泠面前数落自己父亲。
周围人越来越多，有人走上二人身边的乐坛，开始吹奏萨克斯管。
《友谊天长地久》响起，竹筠吃了一惊，看看手表，就更加吃惊。不知不觉，她和朱清泠已经在这儿坐了两个多小时。她面前的盘子等物已被收走，换了一杯绿颜色的饮料，饮料已被喝掉一小半，她竟还不知道喝的是什么。朱清泠面前的饮料也换成了类似威士忌的东西。
朱清泠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微微一笑：“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竹筠喝了口绿色饮料，一股浓浓的哈密瓜加牛奶味道，带了点酒精。这就是所谓的鸡尾酒了吧。
朱清泠深沉的黑眸中流光闪烁，竹筠从中看到了自己，似乎一脸幸福。她的意识轻飘飘的，像大多数中世纪钢琴奏鸣曲的开篇，听得到马蹄轻快地踩过沾着晨露的草地，风铃响成一片。
她按捺下危险的疑问和反诘，告诉自己：今晚这样和他在一起就好。
萨克斯管进入尾声时，朱清泠忽然有些紧张起来，竹筠马上感觉到了。
“怎么了？”
朱清泠有点别扭地问她：“依你看，怎样和年轻女孩搭讪最容易引起她的好感？”
“嗯，多年轻的女孩？”
朱清泠双手凌空比了比竹筠的样子：“跟你差不多大，差不多样子。就拿你来说吧，一个像我一样大的男人突然跑来和你说话，你会反感么？”
竹筠以为朱清泠在暗指自己，“呵呵呵”笑了起来，心想：“是你的话肯定不会反感。”
但朱清泠下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误解，他说：“我连续几天来这里，想和这儿一个唱歌的女孩说几句话，但每次都没有勇气开口。想不到我也会碰上这种难题。”
这句话朱清泠一大半是对着竹筠身后说的，说完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