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四十分开始,足球场外围的跑道上陆续聚集了许多学生。
阿美玲的基础学科中有体育课,但这儿的大部分学生,尤其女生,都不喜欢上体育课,以各种理由逃避。所以校领导想了个法子,要求学生每学期跑六十次八百米,敲六十个章,代替体育课学分,在规定时间内跑完的,每次可敲两个章。
朱清泠站在六楼办公室的落地长窗边上,居高临下,看着操场上跑八百米的人。
哨声一响,一拨人就出发了,前赴后继,场面颇为壮观。没过几秒,差距就拉开了。
竹筠今天也参加了跑步。她已经跑了两次八百米,第二次快到终点的时候,速度明显慢了。但朱清泠暗暗算了时间,两次都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完,可以敲四个章了。
竹筠在一边喝了几口水,将松散的辫子重新束紧,看样子还准备跑一次。
聚集在起跑点的人们三五成群,互相间不停地说笑。唯独竹筠是一个人,和谁都不说话。
朱清泠看到有几个男生在注意竹筠,但她不是没发现就是故意不理睬,只关注自己将要做的事。
“天还没黑,就开始喝酒了?”办公室的门开了,卓曦从容地踱了进来。他看到朱清泠一手拿着啤酒罐,有感而发。
哨音再次响起,竹筠和大家一起跑了起来。
朱清泠转身,去冰柜处另拿了罐啤酒。
“我不……”啤酒罐飞了过来,卓曦只好伸手接住。喝了一口,一股凉意顺着食道滑下,又从心里面蹿上来。他坐上沙发,满足地叹了口气。
卓曦和朱清泠是小学同学,难得分开多年,仍旧时有联络,而且也算入了同一行。卓曦今年也是36岁,但头顶已秃,两鬓飘萧,早早挺起了个硕大的啤酒肚,除了一双三角眼仍炯炯有神,充满斗志外,看上去几乎要比朱清泠大了一轮。
卓曦对这种差异并不太介意,但看着这么个同龄人坐在自己身边,半低头陷入沉思,模样俊好宛如希腊神话中的水仙少年,还是让他略微伤感了一下。
“阿曦,”“水仙少年”忽然开口,“你对竹筠这个学生有印象么?”
卓曦一愣:“竹筠么?当然有,怎么了?”
“听说她是特招生?”
“对,她不是从音乐附中升上来的,她没接受过正规音乐教育,但天赋实在好。我记得非常清楚,去年我们招考时,她进来弹了规定曲目后,又加弹了一段自己写的钢琴曲,把我们几个评委都震住了。”
“哦,她会作曲?”朱清泠眼神闪了闪,露出兴味,“为什么不进作曲部?”
“我向她提议过,但她坚持先进钢琴部。这个可以理解,她家庭经济情况不好,演奏赚钱机会多,作曲有一定风险。她家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让她上音乐附中。她说她母亲一直催她好好念书,进医学院。她真的考进去了,但头一年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那一年她母亲不幸出车祸去世了,她父亲似乎不怎么管她,她就狠狠心,报考音乐学院了。”
朱清泠咀嚼着卓曦的话,手上啤酒罐在他修长的右手五指间转动着。叫着大白天不喝酒的卓曦,已经把一罐啤酒喝得滴酒不剩。
“依你看,这人人品怎么样?”朱清泠问。
“怎么?”
朱清泠将前几天排练时竹筠在胡漫琴上刻字的事简单说了。
卓曦的反应远比他想像得冷静,几乎可以说不当一回事。他笑说:“这倒真看不出来。不过这种事,在音乐界很平常。”
朱清泠皱了皱眉,不太赞同他,但也没有反驳。
这时,有人敲门。没等朱清泠回应,那人就自己开门进来了。是成佑心。
朱清泠记得她。
“朱先生,我有话对你说。”成佑心双目灼灼,两手在裙子边不自觉地捏成了两个拳头,她让朱清泠想到了决战当前的斗士。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坐。”朱清泠说,有点无奈地想,他这里快变成学生的谈心室了,谁一有什么事就往他这儿跑。明明在国外时他身上一直贴着“不好接近”的标签。
成佑心一动不动,为难地看了看卓曦。
卓曦误解了,以为是女生来向朱清泠表白。他识趣地放下空啤酒罐,拍了拍朱清泠的肩膀,冲他眨了眨眼,就告辞离开了。
门还没关上,成佑心就冲到了朱清泠面前,激动地说:“胡漫琴上的字,是我刻的。”
朱清泠愕然。
成佑心滔滔不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那些话语灼烧着她,要尽快吐出才能免于内伤:“我讨厌胡漫,她是个浅薄、爱现的人,虚荣心大得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次,我知道是她背后小动作,坑了张妙正。他是我的老朋友了。这次突然换到二小,他虽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受到了伤害。所以我一时气愤,做出了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我一早知道会被发现,也做好了坦白和受罚的心理准备。无论怎样,我就是要让她难堪。但我真的没想到,竹筠会被牵连进来。当时她突然承认,我都傻了,也因为侥幸心理,我什么也没说。但这两天我越想越不对,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理由,我不能让人为我背黑锅。尤其是她。不然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张妙正。事情就是这样,你罚我吧。”
成佑心一口气说完,气喘吁吁等着朱清泠的判决。
朱清泠心里像被人投进了一箩筐石头,他也和成佑心一样愧疚。
他又问了成佑心几个问题,确定她才是刻字的人,就让她先回去。
“朱先生……”
“竹筠没干这事,我会对胡漫和其他交响乐队成员解释。至于你,该怎么做,我交给你自己去判断。”
成佑心眼睛一酸,泪水泛上来。她感激地对朱清泠笑笑:“谢谢你,我自己做的事,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完她就要走,朱清泠叫住她:“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胡漫没有要求我换张妙正到二小,她只向我展示了她的实力,提出入一小。换掉张妙正,是我的决定。”
成佑心瞪大了眼:“能问下为什么吗?”
“作为专业人士的判断。”
成佑心明显不服气,但她没说什么,冲朱清泠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陌生的女孩有些胆怯地摸到了朱清泠办公室。她看到成佑心出来,忙闪到一边让她过去。
“朱先生在么?”女孩站在门口问。
朱清泠手指捏了捏鼻梁,努力微笑:“同学,你们没有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的么?”
那女孩见到他就红了脸,完全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单肩背了个小提琴盒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后,她说:
“我是竹筠的同班同学,她让我把这琴交给你。你看看,要是不满意,她重新找人修。另外,她要我告诉你:她忙着练琴,以后交响乐队的事,就不帮忙了。”
……
朱清泠打听到了竹筠在琴房里,便去琴房找她,想和她说个明白。但走到琴房前,他听到里面一片疾风暴雨般的音乐,有人在弹奏《月光奏鸣曲》的最后一章。
朱清泠不由得站住了。
琴房门没有关紧,钢琴带起的风暴强硬地涌了出来。
同一个魔法片段,反复再反复。弹奏的人不是在制造风暴,而是进入了风暴中心,与风暴共舞。
朱清泠倚在琴房的门上,觉得这扇门和脚下地板都在持续颤动。他心里充满了惊异,挟带几丝感动,他想:“这真是她在弹奏?为什么这样一个瘦小、乖巧的身体,能爆发出这样巨大的能量?”
这是他第一次听竹筠弹琴,意外的仿佛听到了贝多芬本人的怒号。
突然间,暴风没影了,琴声缓慢、柔和,是穿着芭蕾舞鞋的舞者在月光下无人的莲池畔漫步。情绪的剧烈转折演绎得大气开阖,突兀得巧妙,超越了任何技巧,浑然天成。
从这里起,就是竹筠的自由发挥了,音乐越发成了幽灵,缓慢地倾诉着哀伤、不平、自我鼓励……期间她抓住了一段旋律,开始反复,以此串起了珠玉分散的其他乐段。
朱清泠本来想问问她:既然不是她在自己借给胡漫的瓜达尼尼上刻的字,为什么又要承认呢?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不必问了。
竹筠自创的主旋律第四次响起,朱清泠离开了琴房。
……
咖啡厅的一角,面对面的两条火车座隔出一个相对私人的空间。大白天的,头顶玻璃吊灯却倾泻出黄昏的色彩。火车座间灰色石茶几上贴的金色小人似乎在灯光下载歌载舞。
朱清泠抱着膝盖,瑟缩在火车座上,黄光下他的皮肤泛出柔和的光泽,眼睛水润润的,似乎刚哭过,脸上还残留着委屈的痕迹。
他对面坐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戴着贝雷帽,帽檐下突露出几簇挑染成酒红色的头发。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喝着完全不加糖的黑咖。
这女人名叫商铃,也是学音乐出身,现在一家国际知名音乐杂志社当记者,在业界已小有名气,尽管褒贬不一。她是朱清泠的老朋友,这次受他所托,调查他二十年前的初恋女友,以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女。
调查结果现在就扔在两人中间的石头茶几上。
两人已经静默地坐了半个多小时,沉默被来加水的服务员打破。
商铃把烟按灭,把自己的咖啡杯推向服务员:“续杯,另外给对面的先生一杯卡普基诺。”
服务员走了后,朱清泠终于开口说话:“我还是晚到了一步,她去世后房东就把房子租给了别人,怪不得我打电话过去,他们说从来不知道有仇樱这个人。唉,我还有一瞬怀疑是她恶作剧。”
商铃玩弄着茶几上的打火机,有点冷酷地说:“是她早死了半个月,生死这种事,只有老天爷知道。”
朱清泠敏感地看了她一眼:“你好像不喜欢她?”
商铃一摆手:“你知道我向来讨厌这种婆婆妈妈又不负责任的事。什么偷偷怀孕,什么私生子,什么生离死别……拍成电影大概好看,可现实生活中的事,就叫人生气和厌烦了。不过算了,我喜不喜欢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呢?旧情难忘?”
朱清泠苦笑了一下:“那时候可能喜欢过吧,但太久远的事了,我人已经不是当初的人了。”
商铃笑了笑:“那就别谈她了,注定你们只有这点缘分。还是谈谈活人吧。你打算拿你女儿怎么办?”说到“女儿”,商铃忍不住有点揶揄。
朱清泠拿起茶几上一张照片。照片上的19岁女孩戴着一顶阔边大草帽,站在油菜花田里对他灿烂微笑。
朱清泠努力寻找着真实感,但真实感比大海里的绣花针更杳无踪迹。
看着他一脸苦恼,商铃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你别看了,这人的确是仇樱的独生女,现在就在阿美玲,应该就是你女儿了。”
然而这对“父女”间的目测年龄最多不超过10岁,没有实际当父亲经验的朱清泠又一副大男孩的派头,实在让人觉得太过违和,进而可笑了。
朱清泠也笑了起来。
端咖啡的服务员好奇地轮番看了看他们,掩嘴离开。
“先把脚放下来,”商铃啜了口咖啡就开始指正,“你也该开始练习下父亲派头了。”
朱清泠听话地从火车座上放下双脚,正襟危坐。
商铃摇摇头:“还是不行。太年轻,太好看了。或者你该去弄个大背头,涂点头油什么的。”
朱清泠举手投降。商铃说:“这么快就不行了?以后怎么办呢?”
朱清泠耸了耸肩:“既然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承担起责任。但我就是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从今天起,大家只好调整自己的观念,来适应我们这样的‘父女’。”
商铃点头:“这很像你,不过你确定这孩子会认你?你到阿美玲快半个月了,她一次也没找过你。要么她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要么,她不喜欢你。”
“那么我马上会让她喜欢我、承认我。”朱清泠满怀信心,“我在阿美玲发起歌剧选段汇报表演,一大半就是为了她。如果她真有才能,我会提供给她最华丽的舞台。”
“斯卡拉么?”
二人心照不宣地互视一笑。
朱清泠又看了看手中的照片,自言自语:“你别说,她还真有点像我。”
“对,尤其是肤色。”商铃说,被瞪了一眼。
朱清泠宝贝地将这张照片放入牛仔马甲里面的口袋。商铃咳嗽了一声,说:“我忍不住了,我一定要问你,你要生气允许你向我泼咖啡。你,就这么确定她真是你女儿?”
朱清泠笑得有点茫然:“我说不大清楚,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仇樱她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
商铃不再问了。她看看朱清泠,这个男人比她几个月前在米兰看到他时略瘦了些,眼角到底有一点岁月痕迹了,但五官精巧,依旧美轮美奂,似乎随着岁月流逝,反而更有魅力了。她想:“保持现在的距离是明智的,没有什么比爱上一个富于魅力又相信直觉的男人更麻烦了。爱情,还是留给需要灵感的艺术家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