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妙正百无聊赖地在旅馆房间里玩网游。玩到一半,电话响了,总台小姐告诉他:有位小姐在大厅等他。
张妙正一头雾水。
他随阿美玲巡演乐队来到济南,他在这儿并没有亲戚朋友。他想:多半是同来的人跟他开的玩笑。
到了大厅,他没看到哪位似在等他的小姐。他朝总台走去。那儿一位服务小姐确认电话号码似的盯着他看了半秒钟,问他:“是张妙正先生么?”
张妙正点点头。
她指了指大厅另一头一处餐厅:“那位小姐在餐厅里等你。”
“她没说她是谁么?”
“她说你见到她就明白了。”
张妙正不太喜欢这样的故弄玄虚,但他仍旧礼貌道谢,然后走向餐厅。
这儿的餐厅布置得有点阿拉伯风格,紫色镶金线的纱幔幽沉地垂到地板。餐厅靠里一半阴暗,靠外一半接受窗外骄阳浸润,却亮得刺眼。
下午三点多,不是吃饭时候,餐厅里除了员工,只有一位客人。
她坐在餐厅明亮半边的一张狭窄二人桌旁,桌上摊了一杯白开水、一杯芒果汁、一盘手抓饼、一碗鸡蛋面和一盘爆炒猪肝。每样都已经缺少了一小半。吃的人继续斯文地狼吞虎咽。
几张桌子外,两个工人搭了长梯,在修天花板上一只坏掉的灯。
张妙正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胡漫。她的变化让他吃惊之余,也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
胡漫抬头看了看他,口齿不清地说:“坐。”
张妙正尴尬地笑笑,在她对面坐下。这儿有这么多空位,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选这么狭窄的座位。而且,阳光照得他很不舒服。
“我一大早乘高铁过来的,他们这儿高铁站离市中心很远,载我的司机又同时载了好几拨人,送完他们再送我,我刚刚才吃上午饭。”
“没事,”张妙正忍住好奇,礼貌地说,“你慢慢吃。”
胡漫将鸡蛋面吃了个底朝天,就擦了擦嘴,不再吃了。
她抬头,正好碰撞到张妙正看他的目光,她愣了愣,随即讽刺地一笑:“你听人说了我的事?”
张妙正四根手指在桌子上轮流敲着,“嗯”了一声。
“你恨死我了吧?”
张妙正斜视了她一眼:“为什么?”
胡漫有点急了:“我给竹筠服了LSD,量还不小。我一心要她出丑。要不是她运气好,这次她就彻底毁了。”
张妙正果然愤怒起来:“原来传言是真的,你怎么做得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她哪儿得罪你了?”
胡漫似乎很满意他这种反应,她说:“你现在是不是恨我,要报复我了?”
张妙正不屑地说:“你不要把天下人都想得和你一样卑鄙龌龊,你做了恶事,自有报应,我才不会同你一般见识。”
胡漫脸上好像忽然被人甩了一巴掌水泥,渐渐僵硬。她认真搜索着张妙正的眼睛,等她明白这是他的真心话后,她又是失望又是欣慰。失望的是张妙正对竹筠的爱不过如此,欣慰的是果然只有朱清泠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子。
她冷笑地看着张妙正,“呸”了一声,说:“怪不得竹筠看不上你。”
这次轮到张妙正一脸僵硬了。
胡漫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说:“你不是问竹筠哪儿得罪我了么?告诉你,她抢了我的男人。”
“你的男人?”
“对,就是朱清泠。”
张妙正不说话,脸色阴沉下来。他不愿意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字。那天晚上,那个他在宿舍楼下向竹筠表白而朱清泠突然出现的晚上,是他年轻心口上第一道深入的伤口。连续几天,他一大早睁开眼,似乎就看到他们在竹林边接吻。
偏偏是朱清泠,一个令他无法不自卑的对手。
耳边,胡漫像得了热病一样絮絮念叨:“朱清泠知道我害了竹筠,你知道他怎么对我么?他在我饭里,或者零食里,放了相同的LSD。他让我当众出丑。他又在我宿舍偷偷放了一大堆LSD,通知警察来查。他把我逼到三重绝境,学校、警察、父母,都逼迫我,视我为眼中钉。他让我痛苦无比,可我钦佩他,你知道为什么?”
张妙正奇怪地看着她,她眼中现出狂热的光芒。
“因为他爱竹筠,为了她,他不惜染黑自己的双手。在她所受的委屈面前,道德不过是渣滓。这是他爱人的方式。可是你呢?你只会嘴头抗议。和朱清泠比,你只能是个配角。难怪她不要你,谁愿意拿一辆进口全新的法拉利,换一辆国产二手的比亚迪?”
“你大老远地跑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
“你尽管讽刺我好了,不敢付诸行动的人只能躲在嘲讽的面具后面。我是很惨,但至少我还没放弃,我还在行动。我会拆散他们,让朱清泠重新注意到我。我本来想找你当我的盟友,可你太让人失望了。”
她站起来,拿着账单“蹬蹬蹬”走去前台付账。她最后看张妙正的一眼,仿佛在说:“像这样的男人,就算他主动请我吃饭,我都不要。”
她走后,张妙正长久地坐在那里。
那晚他看到的一幕和竹筠平时的音容笑貌交替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深爱恋一个女孩,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修灯的人已经收了长梯走了。一位服务员看他坐了半天,大胆走到他身边,想问他要不要点单。让她吃了一惊的是,那位看起来很坚毅的男孩子,竟然在默默掉泪。
服务员为难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领班。
张妙正忽然吸了吸鼻子,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听到他哽咽着说:“你让我怎么办?她是完全自愿的呀。”
……
竹筠抱膝坐在沙地上。不远处,朱清泠一个人沿着海岸来来回回跑,朝海里扔石子打水漂。月色不太明亮,海面上银光幽幽,像灶头间黯淡的白炽灯光,又像烈日暴晒下菜市场鱼摊上半死的鱼的鳞片,却是一波一波涌过来,仿佛这湖是活的,在呼吸、在渴求、在讨好。
朱清泠忽然绕道竹筠身后,双手蒙住她眼睛,压低了嗓门,怪声怪气地说:“猜猜我是谁?”
竹筠笑了,有点嫌弃:“你手脏死了,快放开。”
朱清泠马上放开了,在她身边躺下。“哈,”他仰望星空,笑说,“还嫌弃我。”
竹筠看了看身后的两顶帐篷,含笑问他:“他们睡了?”
朱清泠故意闹别扭:“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好奇,去侦察一下就知道了。”
竹筠不理他,接着说:“你对林棘态度好了不少。”
朱清泠“哼”了一声:“那是看他最近表现不错,成绩上去了,对可儿又百依百顺,我才对他略假以颜色。要想配上我女儿,还早一百年呢。”
“典型老爸心态。”
听到这话,朱清泠咕噜嘟翻身坐了起来,一手撑地,认真地问她:“你介意我是你同学的爸爸么?”竹筠正要认真答他,他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你别看我36岁了,我心理年龄是很小的,最大不超过20,而且我身体也年轻,你摸摸看,我的皮肤很紧,对不对?”他拉着竹筠的手去扯自己的面皮,竹筠笑着直躲。
最后朱清泠终于如了愿。他凑到竹筠面前,恬不知耻地问她:“手感如何?”
竹筠点点头:“是还紧。”
朱清泠得意地瞥了她一眼,比了个“V”。
竹筠心里涨满了幸福,涨到有点疼痛了。她越来越爱眼前的男人,本来为自己划定了时间,可随着期限逼近,她却又贪心起来,想要更多一点时间。
她叹了一口气,半出于试探,她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同学的爸爸,反正你快走了,就这么短短几周,又何必计较这些?”
朱清泠一手抓住她下巴,让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说:“我是会走,但走了还会回来,分分合合,是很平常的事。但这跟我爱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我爱你,我们就永远在一起的。”
竹筠心跳很快,她小声问:“你爱我,你会做我男朋友么?”
“Mama mia,”朱清泠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干么?我们在约会,我自然是你男朋友。”
竹筠简直心花怒放,她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说:“可是你在意大利有那么多女朋友……”
“一大半是子虚乌有。”
“耶斯皮卡夫人也是子虚乌有?”
朱清泠听到这个名字,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一下子就刺伤了竹筠。他的眼睛看着远处湖面,仿佛在看遥远时间空间中的耶斯皮卡夫人。
他说:“一般而言,每一个成功男人背后,都会有一个或几个特殊的女人。对我来说,索菲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是我的偶像,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但我对她,不可能产生爱情。”
可能在他们初遇的时候,他短暂地憧憬过她。他至今记得那个戴着百合花冠、明艳绝伦的傲慢少女。但从她开始教导他、提拔他,成为他导师开始,他那些朦胧的情愫就注定沉入坟墓。
他尊重她、膜拜她,像爱母亲一样爱她,但他不会为她心动了。
外界看他们如此亲密,认定他们是情侣。事实上,他们是有过几次身体接触,在各自有所需求、身边却没有合适对象的时候。但他们互不相爱,只是彼此帮助。他们心里都非常清楚: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情侣。至少朱清泠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有些关系很难解释,但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此时此刻,我爱的人只有你。”
他看到竹筠还想说什么,就从身后抱住她,把她紧紧嵌入自己怀中:“别再想了,思想是爱情的敌人,你只要感受。现在你问问自己的心,然后回答我:你爱我么?”
竹筠在他怀里的确停止了思考,全身都变成了心脏:“爱。”
“信任我么?”
“信任。”
“相信我的真实年龄只有26岁么?”
“当然,你的皮不但紧,而且厚。”
竹筠深情款款地说着,朱清泠放开她,笑倒在沙地上。
他跪着直起身的时候,连头发上都沾了沙子,他也不拍,摊开双手,双眼灼灼地看着竹筠:“你看,问题全解决了,你只要恋爱就好。”
竹筠幸福地点点头。
可是下一秒,朱清泠却将她拉了起来:“好了,已经晚了,你现在该去睡觉了。”
竹筠抗议:“我还想坐一会儿。”
“不行,你爱上我了,就要听我的。”
朱清泠把竹筠弄进帐篷睡觉,他眼光温柔地对着她和米可儿的帐篷看了半天,然后一个人回到沙地上,看着海面,抱膝坐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