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漫其实是有备而来。在接到查理的回信时,她就有预感:这事可能会穿帮,但对竹筠难以控制的憎恨,让她决定赌一把。
“他们没有证据,”她想,“万一是陷阱,他们也无法实际处罚我;而如果是真的,我却可以继续抹黑那个女人。”
成功的迷惑太大,所以她来了。
而一进“巫毒娃娃”,看到坐在半月形沙发上等她的朱清泠,她就知道:自己这一注输了。
朱清泠还穿着白天的姜黄色西装,只是拉掉了领结,敞开了衬衫上方的扣子,他的头发也披散下来,看起来狂野不羁。
他看到胡漫,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但好似也不是太吃惊。
胡漫干笑了两声,走到他身旁坐下。“可乐就好。”她对服务生说,然后才转头面向朱清泠,“怎么你好像不是很意外?”她的声音比自己想像得要紧张。
“我认识她时间不长,你和她的冲突,我记忆犹新。”朱清泠冷冷地说。
“认识她时间不长,”胡漫冷“哼”了一声,面孔有点扭曲了,“认识时间不长,就可以随便接吻了?”
朱清泠不说话,审视着她,那无一点私人感情的目光让胡漫很是恐惧。她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转而露出妩媚、讨好的神情:“你不会处罚我的,对吧?我只是情不自禁爱上了你,才对她下了药。”
朱清泠仍旧不说话,胡漫却越来越紧张。她的可乐来了,她一口气就喝掉半杯。“我承认我这样做很坏,但一切都是为了你,所以你不要怪我好么?我知道你对我很有好感的,你不是把我拉扯到一小的第一个位置了么?我表现得还不错,对不?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么,我爱你有错么?是你,开始让我误会……”
朱清泠忽然站了起来,他丢了张百元大钞在桌上,看胡漫的眼光仿佛她是堆垃圾,比垃圾更不如。
“好自为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漫被他的态度深深打击了,他甚至不屑惊奇一下自己为他做下的这些行为。她以为他是个好人,是个教导者,但他也没有批评她的行为进而试图纠正她。他什么也没做,只用他的行动和那四个字让她明白:自己被他彻底放弃了。
她又想起他在竹林边亲吻竹筠的一幕,对比强烈到讽刺。
奇怪的是,她反而更爱他了,一切都是竹筠的错。这个人,明明知道她喜欢朱清泠,还来与她抢,无耻之极。她不会放过她的。就算朱清泠已经彻底瞧不起她,还有旁人可以利用呢,她不会让他们顺心如意在一起的。
她哭了起来,在这里,大家见得多了,倒没有人特别留意她,让她一个人哭了个痛快。
哭着哭着,她突然又想到:“他只是知道了我是那个发短信的人,但他可能还不知道我也是下药的人,我不应该这么早就承认的。”
她懊恼难受,拿朱清泠留下的钱又买了个冰淇林蛋糕,赌气吃了。
吃完,她又想出了十几条对付竹筠的新计策。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刻也没想过朱清泠会对校领导告密,或者做出其他不利于她的行为。大概内心深处,始终竖立着那把瓜达尼尼,让她无理由地信任朱清泠,信任他不会真正伤害自己吧。
……
次日,胡漫在一年级集体上的乐理课上突然发起疯来。老师课上到一半,她跳出来,唱歌跳舞,在黑板上乱涂鸦,兴奋得胡言乱语,手脚抽搐,一看就是服了迷幻剂。
老师命令几个男生将她制服,抬送到医护室。
偏偏这时,警察来了,说接到举报电话,这学校有学生购买私藏LSD。
警察到胡漫宿舍一查,查出一箱LSD。
为了这事,卓曦把胡漫叫到办公室痛骂一顿,立刻要将她退学。警察则要扣押她,询问这么多LSD的来源。胡漫说只有几包是自己在火车站附近的帮派人士处买的,但没人信她。
胡漫的父母全赶了过来,又哭又骂又打,闹翻了天,最后还是靠金钱平息了风波。
胡漫家中并不富裕,这次大出血,对她家经济打击不小。她妈妈更被她气病了。
仅仅三天,胡漫模样大变,以往自得的气焰也全变成了幽幽鬼火。
校园中还传着许多关于她陷害同学的流言蜚语,她本来没多少真心朋友,这一来,更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谁看到她都站得远远的。他们就觉得奇怪:已经这样了,这人为什么还不退学?
……
“爱情来了走了,走了又来,你想抓住它,它就逃避,你想回避它,它又来惹你。”
米可儿抑扬动人的女中音进入了尾声,钢琴和和声部一齐渲染出最后的色彩。
竹筠吃着西瓜看着电视录播。画面上,最后一个节目在观众的掌声中结束。朱清泠上了舞台,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米可儿,和所有参与这次汇报演出的阿美玲学生一起,向台下鞠躬致谢。
镜头拉近,给了竹筠与朱清泠紧握的手一个特写,又转到朱清泠脸上。
竹筠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竹重一这时从外面回来了,一进来就嚷热。他找了份送货的兼差,每天骑摩托车送货半天。见到竹筠他愣了愣:“今天怎么回来了?”
竹筠不好直说回来穿一件没带去学校宿舍的连衣裙,顺便反复看大剧院汇报演出的新闻。她随便“嗯”了一下,算是回答。
竹重一受惯了女儿冷淡,也不放在心上。他看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青色花纹的吊带长裙,头发在脑后盘了个松松的髻,脸上难得薄施粉黛,才短短几天不见,竟多出好几分成熟女子的妩媚风情。竹重一赞赏地点点头,然后放下东西,去厕所洗脸。
竹筠瞥了眼墙上挂钟,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她大声问:“饭吃过了么?”
竹重一从厕所伸出个湿淋淋的脑袋:“吃了片面包,不饿。”
竹筠没好气地说:“别到时候胃病又发作,我可没钱给你看病。我烧了鸡汤,在煤气灶上,你自己去热一热。”
竹重一受宠若惊,嘴上却抱怨:“你这孩子,就不会好好说话。”不一会儿,厕所就传来小声哼唱,竹重一心情很好地又去热鸡汤。
沙发上扔了一堆晒洗衣物,竹筠回家时看到晒在外面,干得有点发硬了,猜测是在外面呆了至少一天以上,忘了收进来。她代为收衣后就扔在那里。竹重一等鸡汤的时候,就哼着小调折叠衣物。
竹筠这两天心情好,就没嫌弃他,反而看到他因自己一点点善意就欢天喜地,有点感动。
竹重一没话找话,问她:“待会儿要出去?”
竹筠点点头,继续吃西瓜,双眼一眨不眨盯着电视。
竹重一转头看了电视一眼,问:“在看什么呢?”他忽然叫了一声,也转头盯住电视不放,“这个不是你么?”
竹筠露出笑容:“学校声乐部的一次汇报演出,我给其中一个女孩子伴奏。”
这段新闻被竹筠第N次重播,镜头扫过她与朱清泠交握的手,停留在朱清泠黝黑俊美的脸上。新闻播报员说:“著名歌剧演员、作曲家、米兰斯卡拉剧院总经理朱清泠先生,现在向大剧院的各位观众致辞。”
竹重一轻轻重复了两遍“朱清泠”,好像在敲打自己脑子里的某扇记忆之门。
竹筠屏住微笑,淡然地看着电视,不想让父亲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有着特殊的感情。但这实在太难,单单听到父亲嘴里念出他的名字,她就兴奋莫名,像有一百个氢气球在心中同时放飞。
朱清泠将米可儿搂到了怀里,再一次开始他震惊众人的告白:“在这里,我要特备感谢一位女士,是她让我产生了举办这次汇报演出的冲动,并坚持到底。她自己也参与其中,奉献了吉羽片光,她就是——我的女儿,可儿。”众人一片惊呼,竹重一也惊叫:“什么!”朱清泠一脸骄傲看着台下:“不错,我的亲生女儿,可儿。”
新闻播报员开始总结这场演出的意义,因为后面没有朱清泠的片段了,当着竹重一,又不好倒回去再看,竹筠便关了录播,转到电视节目。
一柄剑飞过来,是个武侠片。竹筠好几年不看电视连续剧了,本来也是掩饰,也就无所谓地看着。
竹重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情低落下来。他折叠一双袜子,要把两只合成一只,几次都没成功。
竹筠看不下去,从他手上接过袜子,替他折。
竹重一忍不住问:“那个朱清泠,是你们学校老师?”
竹筠心重重一跳,她不抬头,淡淡地说:“不,他是国际上很有名望的一个音乐人,和我们校长是同学,这次受他邀请,从意大利赶来我们学校组织活动,选拔人才。对了,他女儿也在我们学校。”
“他女儿?就是他在电视上说的那个什么‘可儿’?”
“对。”
“他看起来才20多,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竹筠终于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意,她说:“他36了,可儿是他中学时不小心和别人生下的。”
她站起身,去煤气灶那边看鸡汤好了没有。竹重一在原地站着,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竹筠盛好鸡汤端出来时,他又问她:“那个朱清泠,为什么让她女儿待在上海?”
竹筠有点惊奇地看了竹重一一眼,她倒不知道他这么八卦:“可儿从小和她母亲生活在一起,朱清泠是不知道的。不久前可儿妈妈得了重病,才写信给他,告诉了他这件事。”
“可儿妈妈亲笔写信给他,说可儿是他女儿?”
“对啊。”
“可儿妈妈现在在哪里?”
竹筠不耐烦地皱皱眉:“过世了吧。快来喝鸡汤,别人家的事要你瞎起劲。”
竹重一喝着鸡汤,一下子又沉默下来。
屋里一时间只有电视里的古装男女在念着煽情的台词。
竹筠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一把接起来:“来了?你按下‘*’号键,再按‘504’,门就开了。嗯,待会儿见。”
挂了手机,竹筠轻快地闪进卧房。竹重一听到她在哼贝多芬的《田园》,从她房里传出一阵杂音,期间还夹杂了她小小的惊呼,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直到门铃响了,竹筠才从房里冲出来。她加浓了一点妆,涂了唇彩,右脚踝上多了一串脚链,手腕上挎了只竹重一从没见过的漂亮草包。
“你来了,很难找吧?”门口,传来两个女孩兴奋的叽叽喳喳。
女儿是不大有朋友的,竹重一忍不住好奇,朝门口走了几步。他问:“筠筠,是谁啊?”
从竹筠脑袋边上伸出个蜜色皮肤的漂亮小脑袋,那女孩说:“还没向伯父问好呢。伯父好,我是你女儿同学米可儿。”
竹重一怔住了,看着米可儿,呐呐说不出话来。
两个女孩都奇怪地看着他。米可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问竹筠:“我今天的妆化得很奇怪么?”竹筠心里有些恼火,她说:“别管他了,我们走吧。”
竹重一这才如梦方醒,他急急叫住女儿。
“干么?”竹筠粗暴地说。
“你妈留下的那口黄皮箱子,钥匙是不是在你那儿?给我一下。”
竹筠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那口箱子来。那是她母亲平时放杂物的箱子,她舍不得扔掉的童年玩具、朋友们送的礼物、曾经迷恋过的某位演员的剪报、还有文革时期她和家人的来往信件等,都在里面。她死后,竹筠整理她的遗物,碰到这口箱子时,竹重一说:“那是她的隐私,她平日连我都不让看的,她才去了没多久,我们先别碰它吧。”竹筠虽然憎恨父亲,这句话却戳中她的软肋,所以她到现在,也没有打开过那口箱子。
竹筠看到竹重一的眼里有着莫名的焦急与隐隐恐惧,她现在没时间弄明白他的用意,想她母亲所有的钱都存在了她的账户中,就算再有私房钱,也有限。
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圈,解下一把小金钥匙扔给竹重一。
竹重一怯怯问她:“你晚上回来吃饭么?”
竹筠没回答他,就重重关上了门。
两个女孩出了大门,又变得欢蹦乱跳,完全把竹重一甩在了脑后。
竹筠问米可儿,自己是否看上去怪异。米可儿笑说:“我觉得怪不怪异又有什么关系,他喜欢就好。”
说话间,她们已穿出弄堂,到了一条小马路。
朱清泠开着借来的白色悍马,霸气地按了按喇叭。
林棘从车窗中伸出脑袋:“两位美女,你们再不出来,我们都要怀疑你们抛弃我们,自己先去野营了呢。”
米可儿上了后座,与林棘不停嘴地讨论这次野营。
竹筠坐在朱清泠边上,看到他赞赏的眼神,她微微一笑,转开了头。
朱清泠却忽然倾身过来,竹筠以为他要吻她了,又惊又喜又怕,一瞬僵住了,连后座上两人也悄无声息。朱清泠却只是拉过安全带,为竹筠系上。
他知道竹筠在想什么,慢慢扣上安全扣后,在她耳边轻轻说:“注意安全。”
平常的动作,平常的话语,却顿时生出难言的性感。
竹筠脸已经红了,朱清泠启动车子,马达轰鸣中,林棘说:“酷。”米可儿说:“那必须的。”她听到自己轻轻“哼”了一声,说:“小孩子。”
朱清泠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撇撇嘴,一车的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