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垠康
考上大学,走出山村,挺进城市,是父母一直为我做的梦。但十年寒窗,终于博得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却缩在瓦檐下抽闷烟,母亲的丸药也减到半量。当时,国家还没出台助学政策,我一咬牙,跑到一家景观草木公司打工,虽说工作场地偏隅城郊,但可以预见,城郊过不了几年便是城市。
我的工作是给新贩运来的树干培土浇水,对待价而沽的树们来说,这儿更像一个驿站,说不定哪天就去了更大的城市,粉饰着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像我一样,这里的树们也来自乡村,只不过我是找上门的,而它们如同被强抢来的民女,经历骨肉之离、刀斧之痛后,已是花容失色,肢体残缺。
早先来的工友王二麻神秘兮兮地说,老板这么一倒腾,有时一株能赚几千元。我怔了一下,舌头跑出来半截,原来我们侍弄的竟是传说中的摇钱树啊!那天晚上,辗转反侧,久不成寐,越来越觉得没必要去读什么大学了。条条大道通罗马,说不定剑走偏锋,将来屁股后面也能弄一帮大学生跟班呢。
再给那些树们浇水,如履薄冰,诚惶诚恐,仿佛小时候手心里紧攥着被汗水洇湿的那三毛钱,唯恐丢掉,买不回食盐就等着一顿好揍。
某日干活时,无意发现一株香樟的主干上有凹凸疤痕,恰似汉字的横撇竖捺,便退后几步一端详,吓了一跳,居然是我的乳名!然而,我在脑海里搜索了大半天,丝毫也找不到联想的方向。也许纯属巧合吧,如同我的一位亲戚酷似鲁迅先生,人海茫茫,同个姓名更不足为怪。这株香樟,粗盈尺,高丈余,被锯掉的枝丫周围,茂盛地长着一蓬蓬新绿,虽也绿得滴翠,绿得矫情,却感觉怪异,仿佛胡子花白的人抱上了幺儿。
八月“秋老虎”,父亲从乡下跑到我打工的地方,说学费凑齐了,再不去就报不上名了。我说,不读了。父亲暴跳如雷,先给了我一巴掌,说全家人盼这一天盼了多少年,你说不读就不读啊,你能把你母亲的身体找回来吗?你能把家里的鸡鸭找回来吗?你能把房前屋后的树木找回来吗?
我回到家,才知道房前屋后的树木全卖了,特别是屋后没有了那株遮阴蔽日的香樟,几间土房被陌生的空荡挤压得更显矮小。我恍然想起什么,对,香樟上刻着我的乳名,那是儿时无知的游戏。
父亲背着行李,我走在后面,不敢回头。我知道,我的前面是城市,我的后面是被掏空的家园,以及蓄满泪水的母亲。
大学毕业,踌躇满志,发誓要好好感恩父母,但求职信投了几十份,均如泥牛入海。如今,在城市里漂着的大学生比蚂蚁还多,掉片树叶能砸仨,而且苦力不愿干,技术活干不了,更没勇气学北大学子街头卖肉,日子比那些识不了几个字的农民工还难撑。
那次,去某公司应聘未果,垂头丧气地经过一处绿化草坪时,被兀立其间的一株香樟打住了脚步,跨过栏杆来到香樟旁,上面果然依稀刻着我的乳名。保安跑过来,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不讲文明。我好歹也是包里揣着大学文凭的知识分子,岂甘小保安的训斥,要不理论清楚,那才叫一个有辱斯文。就在我们唇枪舌剑之际,一辆小车戛然而至,保安像孩子见了爹妈般跑上去,对着下降的车窗立正敬礼,报告王总,有人闹事。
那个叫王总的人从车上下来,虽有西装革履,却无绅士气质,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什么王总啊,不就是当年的工友王二麻嘛!
这几年,王二麻抓住城市化飞速发展的机遇,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干的行当就是倒腾名贵树木。
我终于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给王二麻当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