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了颂城的中心街路。从路中央的牌楼上看这里以前是蛮繁华的地段,但现在却很冷清,看不到人,远不如城门洞附近那个集市热闹。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有的贴着封条。找到那家卖鱼的店铺并不很困难,因为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从那里传出,引得成群的苍蝇黑色旋风一样向那里飞去。周天化在店铺的门口迟疑了一下,因为那鱼腥味特别地令人恶心。可是他还是走了进来。坐在鱼档后面的是一个戴草帽的人,眼睛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看人直愣愣的。他用马来语招呼周天化,周天化听不懂,他改口用广东话说:“客人要买鱼吗?”
“不!”周天化说。他接下去说的话是接头的暗号:“我是来收购海产的。”
他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可是眼睛有白翳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发直地看着他。摆在案台上的鱼全是鲶鱼,长着八条胡须,眼珠突出,体形出奇地大。这年来雷剑江上漂浮的人类尸体太多,鲶鱼吃了尸体才长成这么个样子。可是颂城的人不敢吃鲶鱼了,所以这些鲶鱼变得臭烘烘的,也卖不出去了,只是招引着黑压压的苍蝇。
“这里没有海产,只有湖产的鱼。”白眼的人终于说出了接头暗语。
“湖产的鱼也行,我这里有盐。”周天化说。暗语到这里已经对上了。
“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卖鱼的人问道。
“我要见莱迪?”周天化说。
“为什么要见他?”
“我要给他一封信。”
“他不在这里。你去街头那边的药店里看看,也许会找到他。”
周天化离开了鱼店,在外面的清新空气里好好透了几口气,还是觉得肺里全是臭鱼味。他往前走了一程,果然看到路边有个中药店。药店的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进来。有一个年轻人手持秤盘在抓中药,没有理会周天化。店堂里满是一个个木头的抽屉,架子和柜台上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锡罐和玻璃瓶。周天化尖着眼睛把那些玻璃瓶里的东西一一看过。那些红色的颗粒是枸杞;一条两头蛇泡在药酒里;海马的样子像一个问号;羚羊角的刨花像雪一样白,但是没有一个玻璃瓶里装着彩色的珠子。那个店员抓好了药,看周天化还在店里,问他要什么东西?周天化说自己要见莱迪,那店员的脸色马上一变,过来把他领到了店铺的后堂。
后堂里有一个煮药的火炉,很多人围着药炉坐成一圈。那店员让周天化也坐在炉边等候。这里的空气很不好,炭火的烟和中药的蒸气混合在一起,几乎难以看清对面坐着的人的脸。周天化这个时候看见了火炉上放的陶罐不是一个,而是有三个。每个药罐的主人一边咳嗽着,一边用一根竹筷子搅动着罐内的药草。周天化旁边坐着一个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个头上长着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周天化看。周天化对着孩子挤挤眼,那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妇人因为孩子的笑声,也对周天化有了好意,问他也是来等着煎药的吗?周天化说不是的,他在这里等待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他感到烟雾水汽中有好几双眼睛转过来看着他了。
“你知道这里什么地方可以买到珠子吗?”周天化问边上的妇人。
“你说什么?珠子?”妇人说。
“是啊,就是女人戴的珠子。我要十颗红的,十颗绿的。”周天化说。话一说完,他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天啊!他说他要买彩色的珠子!”妇人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周天化不知所措,不知这妇人为什么会哭起来。其他的人倒没有哭,可都叹起了气来。他们在交头接耳,意思大概是这年头人的性命都难保,还寻找彩色珠子干什么?
煎药的人开始议论起来。他们大部分时间说的是马来语,周天化无法听懂。那妇人现在不再哭了,加入了煎药人的窃窃私语中。周天化这回听懂了,他们是在怀念着那些美丽的珠子,怀念着可以戴珠子的那些日子。他们说着这些事时,表情像是在回忆着祖先的神话一样。
“以前我们这条街上有很多卖珠子的店的,现在都没有了。”妇人对他说。她说有一个珠宝店的东主在大检证的时候被日本人枪毙了,还有一个珠宝店的老板后来逃到槟榔岛避难去了。要是想买珠子的话大概只能渡海去槟榔岛找他了。但是对面那个一直在咳嗽的人插上话,说槟榔岛也给日本人占领了,那珠宝店老板肯定不在那儿。于是妇人不知所措,有点内疚似的看着周天化。
这个时候那店员过来招呼周天化,领他走到里屋的厢房。有个穿西装的人已坐在那里等他。周天化仔细一看,觉得这个人很像是刚才卖鱼的那个,只是换了衣服,头发梳得油亮了,那蒙着白翳的眼睛现在变得清澈如许,只有那种奇特的鱼臭味继续从他的身上传出来。
“我就是莱迪。”这人说。他盯着周天化。他的眼神和在鱼店里时一样发直。他说:“把信交给我吧。”
周天化把信件取出来递上。他还是不敢肯定这人是不是鱼店里的那个,而且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正的莱迪。
“英国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人看过了信,问周天化。他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地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
“不知道。我只是在执行一次送信的任务。”周天化说。
“好吧,告诉英国人,我会合作。你可以走了。”这人说,他的眼睛又蒙上了白翳。
周天化从那个药店里走出来,长长吐了一口气。可是他马上看见了早上见过的印度人正在马路对面。他转身想走开,那个印度人却拦住了他,说:“年轻人,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把你的未来预言说给你听。”周天化实在有点烦躁,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用英语脱口而出:
“你有珠子卖吗?我要一些珠子。”
“哈!我知道你会说英语的!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一看你就不是本地的人。”印度人眉飞色舞地说。
“你不要说那么多话。我只是问你有没有珠子卖?”
“珠子?什么珠子?哦,我看到了,在你的命运里是有一些珠子。好吧,你跟着我,我会有珠子可以卖给你的。”印度人说着,拉起周天化的手,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印度人走得飞快。这条小巷子很长很窄,两边都是墙。但是一旦这条小巷走到头,眼前的景象就完全变了。这里好像不是个城镇了,望过去没有什么遮拦。能看到的只是一些矮墙一样的建筑。挨着矮墙,一排排包着黑头巾的妇女坐在那里。很奇怪的是,周天化看不出这些包着黑头巾的妇女是印度人还是华人或者马来人。她们的脸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印度人带着周天化从这些人的中间穿过去。那些坐着的妇女会伸出手触摸周天化的小腿。走了很久了,印度人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这个时候周天化看到前面黑压压坐着一大群人。这回那些靠着矮墙坐着的是包着头巾的人了。看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孩子了。周天化问印度人珠子到底在哪里?印度人还是指着前面。但是周天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把身边剩下的几个铜币全给了印度人,赶紧往回走了。矮墙边的妇女的手臂像海里的黑草一样纠缠着他的腿脚,他得拼命拨开她们的手臂才可以前进。他的胸口透不过气来,两腿像是在梦魇里一样软弱无力。
好不容易他回到了颂城的街道上。他已经没有时间去买珠子了,接下去他要做的事是去见日本人,因为他必须要得到药品注射,才能解除那种越来越明显的喘不过气的感觉。池田很快赶来看他,把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叫来给他注射了针剂。周天化把英军136部队要包围颂城的Zipe行动情报报告给了池田,还告诉了他依班人、游击队营地在丛林里的位置。这些情报是巴里上尉要他透露给日本人的。池田领他到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跟前,让他看看日军掌握的情况。周天化赫然发现日本人对大部分的游击队营地都已经在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池田对他的情报真实性毫不怀疑,说日军对丛林里的马来人、依班人、游击队的情况了如指掌。日军还没摸清也是最感兴趣的是神鹰的红色游击队的营地位置。周天化说自己到过神鹰的营地但却是被蒙上眼睛带进来送出去的。日本人说神鹰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机敏狡猾的人,下次要想办法记下进出神鹰营地的路径。日本人池田对他很满意,鼓励他继续做下去。再过一些时候,日军就会给他注射永久的解药。
日本人池田带着周天化到城中一个日本人开的歌妓酒楼去度过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池田和周天化坐在一个幽深的包厢里,吃着精细的酒菜,隔着细密的珠帘可以看见厅堂里的客人。喝过一壶清酒之后,日本人问起周天化神鹰的相貌是什么样子的?周天化说他的样子平平,个子不高,身体也很清瘦,像是一个多病的书生。池田点头称是,说神鹰本来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他的祖上是清朝时福建有名的官吏。战争之前,神鹰是吉隆坡一个橡胶贸易大商行的主人,手下还有一个带选矿厂的锡矿,同时还开办了两所学校,是远近有名的富人。在日军占领马来亚之前,神鹰已经逃离到了印度。本来,凭他的资产,他完全可以在那里过着帝王一样的生活,可是他却搭着小渔船,一程一程地在海上漂流,最终潜回了马来亚。池田说的这些事周天化有些已经听说过的,但池田接下去说的话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日军特工后来从一个被抓获后招供了情报的地下抵抗分子嘴里得知,神鹰的太太和他五个未成年的子女没有离开马来亚,只是隐藏在大海上的一个叫棋盘屿的海岛渔村里。池田说那天是他自己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坐船前往棋盘屿去搜捕的。他们包围了渔村,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就从一间木板屋里抓到了神鹰的家眷。“神鹰的太太真是美人啊!”池田看着周天化,眼睛里发出一种光辉。他把两手的拇指食指做成圆圈放在眼睛前面说:“她是戴眼镜的,眼睛又细又长,是凤凰的那种。她的胸部是这样的,又大又挺。”池田把两拳头放在胸前比划着。他接着说:“神鹰太太把五个孩子都拢在自己身边。那些孩子都很美好啊!有三个是女儿,两个是男孩。”池田说得兴奋了,端起酒杯和周天化干了一杯酒。周天化听得心头紧紧的,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这个时候透过珠帘,外边厅堂里坐着的一个日本歌妓和一个男酒客人进入了他的视线。那个穿着樱花和服、挽着高高的发髻的歌妓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藤原香子,还有那个男酒客怎么看起来也眼熟呢?池田在继续着。“你听说过那个巨人的心和鸭子的故事吗?没听过?是这样的。有一个武士和巨人交战,巨人太厉害了,武士打不过他。后来武士得知巨人把自己的心放到了海岛里面一头鸭子的肚子里了,所以武士怎么也杀不死他。武士后来到了海岛,找到那只在水井里的鸭子。鸭子下了一个蛋,那就是巨人的心。武士带上了这个鸭蛋,再次去挑战巨人。”周天化听着池田说话,眼睛却不时瞄着珠帘外边的厅堂。那酷似藤原香子的日本歌妓端着酒杯送到了男酒客的嘴边,男酒客喝了一口,并用筷子夹起一片酱肉塞到那女子殷红的嘴唇间。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醒悟过来:这个男酒客就是神鹰!周天化收回了眼光,只看着酒杯里的清酒,听池田在继续说着神鹰的事情。
“那个故事里的武士当着巨人的面,把鸭蛋捏碎了,巨人马上倒地身亡。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故事吧?我认为藏在棋盘岛上的神鹰家眷就是巨人藏在鸭子肚子里的心。我们后来把这个鸭蛋捏碎了。你知道捏碎是什么意思吗?”池田在喉咙上做了个切割的手势。“可是神鹰没有像巨人一样倒下来。他反而更加强大了。”池田说得越来越气馁。他说神鹰的队伍因为和中国内地的红色政治有密切联系,成为日本军队的心头大患。日军正在密切搜索他的营地,上头限令他年底之前一定要消灭他们。池田说着深深叹息了一声,端起酒杯一大口把酒喝完。周天化看见了珠帘外的神鹰和日本歌妓站起身,相互搂着腰肢,往酒楼深处开满海棠花的客房走去。
时间已经不早。池田看看手表,似有结束的意思。他问周天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你可以给我一些珠子吗?”周天化说。
“你要的是什么珠子?是出自海底的珍珠吗?还是红玛瑙做成的串珠?”池田微笑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珠子,我要十颗红的,十颗绿的。也许玻璃的珠子就可以了。”周天化说。
“哪里哪里,玻璃的珠子怎么行呢?可以问问是送给谁的吗?是给一个贵夫人?”池田问。
“不!不!是给一个丛林里的女孩子。她救过我一命。”周天化说。
“那好办,来人。”池田喊来了勤务兵,对他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就有一个肥胖的男人急急忙忙托着一盘珠链过来了。池田让周天化随便挑。周天化看不见有一颗颗的,就挑了一串红色的,一串绿色的珠子。每串的珠子数量正好是十颗。那个肥胖的男人脸色变得苍白,汗水直流。池田对那个人说,账都算在日军司令部的头上。那个肥胖的男人弯着腰退了下去。
那人退下之后,池田说:“你的眼力很好。这红的是缅甸红宝石,绿的是非洲祖母绿,价值连城啊。”
这一天日落之前,周天化离开了颂城,坐上那条马来人的货船回丛林营地。开船不久,他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城门洞里往外走,远处有个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动不动。他走近了,发现那个人竟然是神鹰。可是他的脸看起来又很像是周天化他自己。神鹰好像是睡着了,也许还正在做梦,没有认出他来。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明白过来了,自己其实是坐在路边的神鹰所做的一个梦。神鹰的梦一醒,他就会像雾气一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