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恺叹息道:“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还看不开吗?”
“怎么?”梅零落有些恼,反问道:“你是要食言而肥了?”
欧阳恺摇摇头道:“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将你带到风户轻尘面前。只是他唯一的女儿你唯一的小妹落得生死不知的境地,他也丢了谷主宝座为本门囚禁,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再不对,也是你生身父亲,想来你母亲也不愿见到今天这一切。”
“不。远远不够!他害我母亲如此,我怎么满足?”梅零落冷冷的,冰雪漫天的眼些微一黯,继而展颜道:“恺大哥,你可越来越不像从前的你了。”
欧阳恺慨然一笑,提起握着她手的手取笑道:“若我还是从前的我,你的手还能安稳在我手里嘛。”
他当然不再是从前那个他!“蜕己身”之后,他虽然仍心系门派,可对人处事,不再相恨相杀,一颗心,总希冀万事圆满,彼此不伤害。
“啊呜呜。”
洞口黑影一闪,鱼鳞怪小鱼嗖的窜上青石床,呢喃着冲梅零落大献殷勤。
梅零落眉一皱,眼一瞪。
小鱼全身一冷,耳朵耷拉,灰溜溜蹦下床,安分的趴在地上,拿滴溜溜的小眼委屈的看着女主人。
梅零落嗤笑道:“你这么乖乖的,我怎么舍得怪你呢。”
“啊呜。”
小鱼装可怜的把戏博得女主人一笑,立马雀跃起来,拿尖长的嘴顶顶梅零落腿脚。
“小水、小白呢?”
鱼鳞怪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把头扭向来路。
不一时,辟水猪不疾不徐的来了,猪背上盘卧着白眉蛇。而它们后面还跟着拉了一张竹排的四只黑毛豚鼠。
两人看着竹排上躺着的那人,心头一紧。
梅零落稳了稳心神,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交代的可是不准任何修士进入都天山。”
“呼噜噜。”
辟水猪俯首行礼,然后慢吞吞的讲述事情来由。
原来竹排上的修士乃是被人追杀至此的,追杀者便是连日来不断妄图闯入都天山的一伙人。暗中潜伏的小妖发现了此事,拿不定主意便回报了白眉蛇。
白眉蛇听了讯息,蛇尾拍打了一下石座,随之前往。身为小白坐骑的辟水猪,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暗中稍一察探,辟水猪以为是狗咬狗,随他们去得了,没必要多生事端。白眉蛇却另有一番想法,敌人的敌人便是友人,于是派手下人救下了重伤昏迷的修士,拉了来见梅零落。
梅零落盯着床下竹排上的那人,血污盈身,灰白衣裙上印着或深或浅的血痕。眼睛紧闭,小小的薄唇紧抿,原本白净的脸此刻血迹斑斑,耳根出有一道浅浅伤痕,似乎是绳索一类造成的。就是一头青丝也是泼了墨般凌乱,而且参差不齐,损伤颇多,可知一路来吃了多少的苦。
毕竟是自己家小妹子,自己折磨她这么多时,想不到还要教外人这般辱没。自家妹子怎可被外人折辱!
梅零落心头冒火,轻吸一口气,平静无波的一抬手道:“走开。”
辟水猪驮着白眉蛇带领四只豚鼠离开。鱼鳞怪本想曲意逢迎一番再走,可看女主人冷冷的,脑袋一缩,乖乖的溜了出去。
梅零落一只手按在床沿,从青石床来开,脚尖在竹排上一蹬,,竹排就像在水面一样,稳稳的滑到床尾。当初鱼鳞怪奉命潜入民居为欧阳恺偷袍子的时候,为了讨梅零落欢喜,不分样式,将附近七家人的衣物尽数偷了来。梅零落将剩余的一件撕成布条,弯下身子给风户姬包扎伤口。
神态烦躁,动作细致。
“嗯。”
嘤咛一声,风户姬细眉一拧,还是痛的醒了过来。
在风户姬睫毛颤动将要睁开眼时,梅零落曾顿了一顿,就继续包扎,权当没看见醒来的风户姬。
风户姬看着梅零落,神色复杂,其它的情绪不好说,里面是一定有憎恨的。
好大一会,梅零落将她大一些的剑伤包扎好,刚站起来,沉默不言的风户姬终于开口了:“你是梅零落?我。。我的。。姐。。姐姐?”
梅零落背过身,留给她一道疏冷影子,凛冽道:“‘一分流水’阵你就知道了,何必又问?”风户姬良久无言,梅零落问道:“是不是特别恨我?”
“你害我沦落如今境地,又害父亲如此,我当然恨你。”风户姬躺在竹排上,眼望洞顶,春水汤汤,说道:“可我也知道父亲大人害苦了你母亲,所以我并不怪你。”
梅零落笼在袖里的手紧了紧。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话太伪善?”
风户姬眼角湿湿的,声音郁郁。
“其实我认识你比你所以为的要早很多。自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每隔五年就会有一个很好看的姑娘来闯山门,我一些比较年长的师姐们说已记不清你是第几次来了。”
“最近这几次你来时,我一直都在偷看你,在很远处的楼阁木栏边。我看不清你的模样,听不见你嘴里喝骂的字句,可是我看得见你随风飞舞的白发,那时候我就想啊,我父亲是给你们母亲带来了多大的伤痛啊。”
“父亲御下极严,对我更是严而无慈。父亲既然避而不见,我哪里敢劝上半句话。可那时我就打定主意,若有机会,我甘愿替父亲受过。父亲带给你母女的伤痛,姬儿愿意一千倍一万倍的抵受。”
背对着她的梅零落认真听着,知道她说的都是心里话,笼在袖里的手握成拳头,咬牙道:“你以为就凭你一句话,我就心软不难为你父女了?笑话,我从来都不是心软之人。”
风户姬偏过头,眼里积蓄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讷讷道:“父亲一直没见你,可这些年变了太多,很多事都不在理会,放任师叔师伯处置,底下人说什么他都信,一点注意不拿。如若不然,他们安能将父亲逼退谷主之位?”
“我记得你上一次从乌鹊谷山门离开,父亲将自己反锁书房三天三夜,之后一直闷闷不乐,话也不怎么爱说。姐姐,将近三百年了,父亲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姐姐,求求你放过父亲大人。”
风户姬挣扎着爬到梅零落脚边,环住她两腿,哽咽道:“姐姐,求求你救救父亲大人。”
当风户姬环住她双腿的一霎,梅零落像是碰到了生平最害怕的物事,猛地一个激灵,想要将腿抽出来。风户姬紧紧抱住她,梅零落向前跨出一步,便是拖着地上的风户姬跨出的。
梅零落没再试图挣脱,稳住心神,问道:“救他?被人囚禁不挺好么,有吃有喝,还没甚烦恼事。”
“不,不是的。”风户姬悲泣道:“龙爪峰的人从我神识里得知你是父亲的女儿,打算将我押回乌鹊谷,连同父亲,用我二人性命迫你现身,交出神兵赤苏羽。”
“我偷听到你就藏在都天山,这才拼命逃出来。姐姐,求你救救父亲大人。龙爪峰行事歹毒,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他们真的会杀了父亲。求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得下父亲。”
梅零落如何听不出她话里意思,转过身,冷眼望着蹲伏地上的风户姬,说道:“你是说要我交出神兵?”
“不,不。”风户姬仰起血污斑斑的脸,泪眼婆娑,道:“我知道姐姐你点子多,只要能救出父亲大人,姬儿什么都答应你的。”
四目相投,风户姬畏畏缩缩的垂下眸子。梅零落眼睛定定的盯在她凌乱的刘海上,心里是清晰的痛。
她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子,梅零落岂会没精心打探过。印象中,风户姬出落得如清水芙蓉,待人接物,面面俱到,处事落落大方。难得的是,风户姬爱憎分明,凡是没交恶的人,她都倾心以待。
这是她用偏见的心暗中窥探一月之久,不得已得出的结论。
可是眼前呢,拜自己所赐,为人折磨的累累一身伤痕。身子清减的更不像样子,为了一个没良心的父亲,死死的抱住自己不肯撒手。
朦胧中,她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十二岁的她,在母亲散手人寰的那一晚,她紧紧的抱住姐姐的腰,漆黑的夜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后的床榻上就躺着冰冷的母亲。那一晚,眼睛睁了一晚,眼泪淌了一晚。
那时的她现时的她,一样的眼一样的眼里的泪,一样的孤苦无依,影踪鲜明。
梅零落闭上眼,又睁开眼,说道:“好,我去见他。”
。。
。。
将养了几日,风户姬好了大半,三人离开山洞。
离开的那个夜晚,明月皑皑。银白色月光落在静悄悄的洞口,青石床上兽皮褥子叠放的很是整齐,一丝褶皱都没有。褥子边上躺着两个小半个巴掌大小的木雕,一男一女,氤氲着青白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