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武历1112年,因为梳洗岛神女梅子矜出面讲和,一时山雨欲来之态的乌鹊谷、龙爪峰两派握手罢战。
回山之后,风户轻尘力排众议,与龙爪峰无条件休战。
两派暗里虽说仍旧少不了摩擦伤亡,但跟之前誓不两立的对决姿态而言,只是小打小闹,无关大局了。
安妥好休战期间的一系列事宜,风户轻尘去了趟勋城,于张良品、尚迟迟墓前拜祭过,顺便看望云茜母女三人。
哪知到了张府门前,却是一副断壁颓垣灰败景象,蛛网蓬蒿,废弃也不知多久了。
风户轻尘四处打听了好一阵,才知道云茜早在七年前就搬出了张府,至于其后居处,竟没一个人说得出所以然来。
也难怪,勋城每年死在蛮兽地下的修士没有上万也有八千,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子,又会有谁劳心费力的去关注呢。
多方打听,依旧是毫无头绪。怀着自责歉疚,风户轻尘回到了乌鹊谷。
回乌鹊谷前,他特地去了一遭青梅别院,挑选了十几株上好的青梅细树,栽种于凤羽殿后的小院中。
那里是历代谷主居宿处理事宜之地,风户轻尘除了后山闭关参悟外,如无特俗情况,经常呆的地方便是凤羽殿后院。
而自打谷主移来了青梅细树,日日夜夜的照料,于后山闭关几乎都免了,除却小院更无第二个去处。
遇到重要事宜决断时,便有些个位分极高的长老弟子允准往来于凤羽殿后院。
他们来时最常见的是谷主斜歪藤椅里,盯着头顶密密的青梅枝叶发呆,不知是过于喜爱青梅细树亦或其它。
也曾有个谷主极度溺爱的弟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风户轻尘却仅是摆摆手,那个为人怂恿的弟子便只得低下头,悻悻退出后院。
时间长久了,忖度虽没停止过,但诸人********,便没人再去在意。
风户轻尘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青梅细树,常常会生出想要去见梅子矜一面的念头。
然而总是念头方起,便即打消。
两人本就无缘,况且她心有所属,他身有所属,已不是当初遇见时候,相逢又能如何,何必当她面自毁自伤。
英武历1113年。
年末。
久安无事的英武大陆迎来一件恸事,梳洗岛神女梅子矜,于神女殿与世长辞。
梳洗岛讣告一出,九州修士哗然而哀。
梳洗岛讣告呈递到风户轻尘面前时,他正躺在藤椅里望着枝叶交错的青梅细树,再往上,是被枝叶分割的支离破碎的天空。
当时的天空,阴霾而暗沉,又因为无风而显得格外压抑。
负责呈递的那名乌鹊谷弟子,两手捧着讣文,恭谨站立,眼睛盯着上面的文字,一字一字的念出来,当他念到“梅子矜”这三个字的时候,薄薄的纸张哗哗作响,头发衣袍拂荡。
起风了。
一月来无风的乌鹊谷忽起狂风。
风声低沉呼号,似悲啸,似哽泣。
凤羽殿后院,青梅细树上缀满的层层叠叠的白花纷纷脱落,小小的还没小指指甲大的白花,扬扬洒洒,飘落,坠地。
那名弟子因为突如其来的狂风,惊住,顿住,望向生命中最为钦佩仰慕的谷主。
纷繁落花里,风户轻尘躺在藤椅中,一动未动,许多从他脸颊滑落的白花,似乎沾染了水露,泛着莹莹的暗光。
其后,狂风呼啸乌鹊谷七天七夜,方才渐渐消止。
七天七夜,风户轻尘困锁凤羽殿后院,一步未出,一人不见。
七天七夜,院里铺了一地的碎碎的深深的白花,青梅细树上再不见一瓣花片。
七天七夜,风户轻尘呆呆的躺在藤椅中整整七天七夜,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浑浑噩噩,恍恍惚惚,麻木而茫然。
他费尽所有气力,想要去想起一些事,奈何一件事也记不起。他想要记起一个人,奈何一点眉眼笑意也想不起。
乌鹊谷所有的弟子长老,听着谷中时而奔腾咆哮时而呜号幽沉的风声,既诧异又心惊,茫茫而不知其所以然,唯待风停。
风停的时候,风户轻尘终于想起了一些事记起了一个人。
那些事仅关乎那一个人。
那个人叫作梅子矜,他宁愿叫作梅子雨。
风户轻尘从藤椅中起身,踩着层层白花转向东南。
千里之外,那里有一片大海,海上有一群岛屿,岛上有一个人。
她对他而言,是一生珍而重之的人。
那么,他对她呢?
想来,他对她而言,直到临去的那一刻,回想起来,或许就当得起旖旎二字。他跟雪原、山洞、十里梨白、青梅别院、雨风颂渔村一样,都是回忆里一道美好的场景而已。
仅此而已。
他不怪她。
要怪就怪这场可笑可恨的遇见。
如果遇见仅是遇见那有多好,偏偏遇见之于他,牵扯了缘分。
有缘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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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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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武历1139年,有弟子来报,一个自称梅零落的梳洗岛弟子叫嚣着拜谷,要见谷主,言词倨傲而刁钻,已为守谷弟子逐了出去。
梅零落,风户轻尘知道那是梅子矜的小女儿,略一沉吟,派出一名心腹弟子前往打探。
那名心腹弟子久历红尘,处事圆融周全,而那时梅零落却是个头一次溜出梳洗岛的黄毛小丫头,不谙世情。那名乌鹊谷弟子没怎么使手段,便将梅零落此行之事打探了个一清二楚,便是她手上携带的一幅卷轴,也给他过了眼。
半月后,那名弟子回山复命,将探听来的讯息一字不差的说与谷主。
原来,当年身为神女的梅子矜一心想要改变梳洗岛术式体系羸弱的现状,潜心神女殿修习研练,终于创出一整套的适于水息灵力修士修习的术式,而她本人却也因为一遍遍的探索尝试,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梅子矜了结了一桩心愿,所剩的唯一念想便是悬在人族修士头顶的一把利剑——兽尊。
正因为此,才有了两人其后龙荒山原的相遇,以及种种过往。
只是梅子矜念及自己不久于人世,这才编造了许多谎话。
那名弟子又将梅零落所携卷轴上描绘的女子小像说了出来,正是风户轻尘当年在十里梨白为梅子矜画的小像。
梅零落说,直到临终的那一刻,她母亲仍将卷轴带在手边,最里面念叨着“喂,梅姑娘”四个字,一刻不停。而她姐妹二人也正是在梅子矜撒手人寰的前一刻,用言语套出了梅子矜与风户轻尘的往事。
梅零落还说,要不是姐姐梅逊雪拦阻,她早就来找风户轻尘的晦气了。
原来。
原来。
原来,这一场故事里,真正掌握前因后果的,默默背负伤痛的,不是他风户轻尘,而是逝去的梅子矜。
不是,是梅子雨,他的梅子雨,风轻尘的梅子雨。
她终于带着不为人知的恋栈,和对那个人的美好祝愿,毫无怨言的离开了。
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她只愿他过得好。
仅此而已。
而他呢,还是一如既往的后知后觉,呆头笨脑,自怨自艾。
风轻尘从藤椅里霍然起身,他要去见他的两个女儿,任由她们责打喝骂,他绝不还口。他要把欠了梅姑娘十来年的苦累,偿还给两个女儿。
脚步匆匆的走出后院,来到凤羽殿前,却是停住了。
暗夜下,头顶悬挂的白羽散发幽幽的清光,凉风来袭,风轻尘忽然记起了他与梅姑娘的最后一别。
以及那一别里,梅子雨背对他面对他说出口的那些绵绵话语。
“原以为这也是我逃不过的宿命,我也坦然接受了这种宿命。十多万个一人的白昼暗夜,孤独如影随形,到头来,其实也没什么的。”
“坦然接受本就是死了心,连喜欢的念想都不会有,可天意太爱捉弄人,不念不想,临到终了偏偏遇上了一个人,不念不想又止不住的去念去想。”
“明知道他是对的人,明知道遇见是一种天大的缘分,明知道彼此爱慕难舍,可错在天意难违,宿命难逃,错在奢求太过虚妄,明知道那么多明知道,还是不得不割舍,不得不分开,不得不就此别离。”
“我会日日夜夜于神女殿中焚香祷告,祈愿公子一生顺遂安康。若是有缘,或许再见;如果无缘,只到遇见。”
当时听她说出这些话的他,是一个傻子,暗自伤怀取代不了带给她伤害的那个人,殊不知,她口中的那个人,就是近在咫尺的他。
咫尺近而如天涯远。
她背对着面对着他,幽幽说着不为人知的他,该是忍受了怎样的痛苦与折磨啊。
记起了分别时她说的最后一段话,风轻尘颓然的回到后院,颓然的坐回藤椅。
她付出了那么多,割舍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为的,是他的顺遂安康。她祈愿他顺遂安康,他也如她所愿,安安稳稳的过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对他而言,这样也挺好啊。
没了梅子雨的风轻尘,这样的一个人,就该是循规蹈矩,庸庸碌碌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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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前,平淡如水,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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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每隔五年,梅零落便会找上门来,堵在乌鹊谷前谷,义愤填膺的对避而不见的风轻尘好一顿的臭骂。
奈何乌鹊谷防守严密,梅零落使尽浑身解数,犹不得入,也只能是一顿臭骂。
好在风轻尘吩咐下去了,那个梳洗岛的小丫头要骂,就由她去骂,不得放她入谷,但也不许为难她。
这件事,风轻尘交由那个为他探听秘密的心腹弟子去办。
那个弟子知道谷主的良苦用心,况且事情也不难,百十年来倒没出什么岔子。
只是百十年后,梅零落依然年轻泼辣,而那个弟子,却是老的动不了了。这件事,便传给了那个弟子的儿子,风陵渡手中。
风轻尘同样将风陵渡收为亲传弟子,并将“风之痕”简化后的术式——“闪击连环”,传给了风陵渡。
再之后,风轻尘老来得女,命名的时候,风轻尘思索良久,用了单名“姬”字。
“姬”与“矜”,一音之差,一念之差,却是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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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羽殿后院,青梅细树下的藤椅中,两百多年的死寂辰光里,风轻尘时时会想起她,想起他跟她的那一场旧事。
他跟她相遇于广袤的静雪,又在十里梨白一场飞雪中度过最美好的时光。
那么现在,白花纷繁如雪,她会不会突然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朝思暮想。
朝想暮思。
他的这份思与想,就像一株起了执念的落雨松,生长在春暮,偏偏期盼一场飞雪的降临。
可惜九州终年长春,这一场期盼,终是一场空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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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藤椅里,遥望头顶青梅,他总是会问,一遍又一遍,日日夜夜的问。
如果,他没遇见她,她没遇见他,那么现下,他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即使他与她不可避免的遇见了。
如果遇见只停留在遇见。
如果缘只到遇见。
那么他与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惜是如果。
可惜没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