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时间过去了二百六十一年,对于那次的见面,风户轻尘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天的辽阔。
那天光的温暖。
那天风的凉适。
那天云的形状。
那天海的蔚蓝。
那天山顶上碎乱无章的石。
左手边右手边生长着的草木。
流洛亭里煮沸了的茶水。
石桌上摆放着的瓷杯。
崖边青丝裙摆拂动的绿裳女子。
风户轻尘还记得,他对着那个如他一样更换了名字的女子寒暄道:“好久不见,梅姑娘。”
而那个受尽天下人朝拜,传闻叫作梅子矜的神女倩倩然转身,施了一礼,然后抬头看着他,含笑道:“喂,你精神了许多。”
分别十一年,自己的优渥处境自己清楚,当了谷主这许多年,又岂止精神二字形容的?
风户轻尘忍不住回道:“就是胖了?”
梅子矜抿着嘴笑道:“是啊,就是胖了。”
风户轻尘望着她,望着她身后的海,又道:“真好,梅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是啊,真好。”
说了这四个字,梅子矜格格笑道:“你还是跟以前那么傻笨。喂,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风户轻尘当然有许多话想要问她,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要了解,想了想,于是开口问道:“梅姑娘,你是怎么劝服花田拓的,他竟然同意罢战讲和,这可不是他的性子?”
想来想去,他问出口的,竟是一个无关他们无关痛痒的一个问题。当然,对于天下修士而言,没有比这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了。
梅子矜转过身,望着因为风皱了的海面,说道:“简单啊,我送了他一份大礼。”
“大礼?”
“这几年我根据各派灵力,创出了几样术式,龙爪峰的‘宣武魄’,百蛮山的‘狂乱钢手’,莽苍岭的‘树锁千门’,朝音崖的‘竹藤蔓’,还有就是乌鹊谷的‘风刃乱舞’。”
“我将这几样术式传给了各派掌门,他们欣喜若狂之下,哪里有不应下的道理?何况,乌鹊谷有你在,‘风之痕’绝技名动天下,再加上百蛮山环伺在侧,花田拓除非是傻子,才不答应跟你讲和呢。”
“还是梅姑娘聪慧。”
风户轻尘嗫嚅了一阵,问道:“梅姑娘,人都说你收养了两个小姑娘,一个叫梅逊雪,一个叫梅零落,她们是?”
梅子矜云淡风轻的道:“你见过雪雪了?”
“是。”
“你记不记得那张题了词的小像?”
当初在十里梨白悟道之时,风户轻尘一念之下,画了张梅子矜的小像,并且题了一首词。她就不说,他又如何忘得了?
梅子矜笑笑,说道:“小丫头见了那张小像,听说这次聚首你会来,吵着嚷着要见你一面。我拗不过她,只好将她带在身边,她没唐突你吧?”
无望海上渐渐起了风,风户轻尘摇头道:“没有,小姑娘很是知礼,待人接物是一等一的。”
“承你谬赞。”
梅子矜声音却低落下来,背对着他说道:“你知道吗,自祖师创派先代神女立派以来,梳洗岛千年来有了条不成文的规矩,上至神女下至寻常弟子,终生不能婚嫁,孤独终老是我们梳洗岛弟子谁都逃不脱的宿命。”
“孤独终老啊,哪里是人可以忍耐的。可是又能怎样呢,但凡抗争宿命的弟子,没有一个得以善终的,便是神女也不能例外。”
梅子矜声音愈来愈低沉,如泣如诉,喃喃的道:“原以为这也是我逃不过的宿命,我也坦然接受了这种宿命。十多万个一人的白昼暗夜,孤独如影随形,到头来,其实也没什么的。”
“坦然接受本就是死了心,连喜欢的念想都不会有,可天意太爱捉弄人,不念不想,临到终了偏偏遇上了一个人,不念不想又止不住的去念去想。”
“明知道他是对的人,明知道遇见是一种天大的缘分,明知道彼此爱慕难舍,可错在天意难违,宿命难逃,错在奢求太过虚妄,明知道那么多明知道,还是不得不割舍,不得不分开,不得不就此别离。”
看着她临风低泣,看着她对海伤心,风户轻尘真希望可以是她口中的那个人,带给她温暖,带给她慰藉。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当那个小姑娘道出她跟梅子矜的关系后,风户轻尘曾仔细看了小姑娘两眼,眉目唇角,或深或浅的,影印着梅子矜的痕迹。
她们之间,根本就不是什么养母养女关系,而是亲生母女!
梅子矜既然跟那个人生了两个女儿,那个人,再怎么奢求,又如何会是他呢?
风户轻尘记得清清楚楚,他是英武历1101年回归乌鹊谷,梅子矜是在英武历1109年同两个女儿回到梳洗岛的,那么,在他二人分别后的八年时间里,梅子矜又遇见了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样的事呢?
这些人,这些事,于她而言,又是如何的刻骨与伤怀呢?
他寄望他可以做一个让她无忧无愁欢欢喜喜的刻骨的人,可惜他不是,便是那个让她伤怀的人,他也不是!
他什么都不是!
他在她心中的分量,轻如鸿毛,而这些,还是看在两人患难相交的情谊的份上。
站在她侧后一些的位置,默默看他因为一个人临风洒泪,他心如刀绞,却也彻彻底底的死了心。
他痛苦的一遍遍告诫自己,忘了吧,忘了吧,将她忘了吧。
她不是你的,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是你的。你无法让她欢喜无忧,同样做不到刻骨伤怀。
可人在眼前,即便心再如何的痛,再如何的告诫,曾经缱倦的心,又岂是一时半刻便能够死成灰的呢?
风户轻尘如鲠在喉,哑声问道:“他人呢?你回到梳洗岛是因为他吧?”
“后来得了一场重病,死了。”
“那你?”
“我没什么的,有两个女儿陪着,相比以前,只好不坏的。”
梅子矜拿手背擦着泪痕,望向他,说道:“倒是你,听说你过得并不尽如人意?”
风户轻尘佯笑道:“我啊,在谷中万人之上,坐拥妻妾三四人,要多快活有多快活,梅姑娘无须挂心。”
梅子矜轻笑道:“那便好。”
临行分别前,风户轻尘忍不住问道:“梅姑娘,咱们还能再见吗?”
梅子矜一呆,而后微一展颜,说道:“我会日日夜夜于神女殿中焚香祷告,祈愿公子一生顺遂安康。若是有缘,或许再见;如果无缘,只到遇见。”
即便到了分别时候,关于罢战讲和一事,她至始没有讲,他至终没有问。
梅子矜要求的事,他都会去做。她想要乌鹊谷、龙爪峰和平相处,他就罢战讲和;她祈愿他顺遂安康,他也如她所愿,安安稳稳的过着,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对他而言,这样也挺好啊。
他这样一个人,就该是循规蹈矩,庸庸碌碌的一辈子。
至于叛世逆俗,那是她口中的那个人才可以做的,他,无缘,也无分。
“梅姑娘,后会有期。”
“喂,一路顺风。”
站在山道上,风户轻尘仰起脸,看着山顶上高出四个石阶的梅子矜的脸。
那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毫无避讳毫无顾忌的看向她的眼。
他看着她,忽然就想,今日一别,或许两人再无见期,此一别,恐成永诀。
她看着他,看着他走在山道上的背影,看着他越走越远,心里塞满的是刻骨与伤怀的痛。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两人这一别,此去一别成永诀!